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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一)

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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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一)

我進了屋子,滿眼都是熟稻穀樣的黃,裏面擺設不多,敞亮晃眼,跟電視裏演的宮殿樣,客廳大的很,一抬眼,就是靠牆的一架鋼琴,我在電視裏見過鋼琴,聽説是可主貴的東西,黑架子,黑白鍵子上趴着一個玩具絨絨狗,長得跟紅孩差不離,有倆拳頭並起來大小。鋼琴邊上是一個米黃色長沙發,恁長,比牀還長。牆上,天花板上,都印着米黃的圖案,可像風中飄着的蒲公英,恍恍惚惚。沙發對個是個大電視,貼牆上,快佔住整面牆了,跟農村放電影的幕布恁大,還有恁龜孫大的電視哩,沒有見過。我正看得眼花頭蒙,旁邊的老太太看着我,厚扥扥的雙下巴頦一顫一顫,發話了:“你説話要算數,試用期三個月,不行了,你就走人,這三個月,只管吃住,不發工資,你想好了。”老太太疙瘩臉小眯眯眼,個子看着可順溜,就是臉上跟得休書了樣,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笑。我有些後悔了,剛才是置氣,一聽到有人説河南人不中,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為啥上海恁多人都看不起河南人?我心裏就是不服氣,你們上海人天生都恁主貴?我就是讓兔孫們看看,河南人不比你們上海人錯勁兒,靠自己的勞動吃飯,又不指靠誰。

仨月就仨月,這深更半夜,外邊冷呵呵的,只要有吃有住,先落住腳再説,我心裏盤算着,腳下的紅孩不停地往我身上撲,一會兒搖着尾巴蹭蹭我的腳,一會兒嗚哩哇啦撲身上,比看見爹孃還親。我仔細看看紅孩,跟平常的狗不老一樣,通身銀白色,有點自來卷,杏仁眼,倆眼跟黑溜溜球樣發亮,小紅鞋,紅馬甲,進屋後,老太太給紅孩脱着衣服説着:“你先把行李扔門口,到廚房,做點米粥,等天寧回來了再説。”屁股還沒着地,老太太就開始吩咐活兒。我趕緊把行李捲放門口的地上,等老太太給狗扒光了衣服,帶着我進了廚房。

我的個天,這廚房一點也沒有廚房的樣子,鍋碗瓢盆都放哪兒了?廚房整個是米黃色,圍着牆轉圈都是半人高的櫥櫃,案子是乳白色的石頭台,鋥明瓦亮,上面按着一個煤氣灶,牆角放一個四四方方的跟家裏兔子籠大小的黑盒子,這是啥東西?老太太撇我一眼,一臉不屑:“微波爐,熱飯菜,烤肉用的。”這是啥?挨着微波爐旁邊又是一個小櫃子,玻璃門,裏面上下兩層,上面放幾雙筷子,下面放幾個小碗和盤子,是消毒櫃,這東西都是放飯店的,家裏就倆人,還怕有啥傳染病不成,有錢真是作擺。“陳三,鍋在下邊這個櫥櫃裏,你拿出來。”老太太指着其中一個櫥櫃門,我打開門,裏面整齊地擺着倆鍋,一個黑平底炒菜鍋,一個瓦亮的飯鍋。靠左的那個櫥櫃裏是大米,我從粉紅色的方盒子裏抓了一把大米,這大米跟鄉下的大米不一樣,滑溜溜的,透亮飽滿,沒有一粒半半拉拉,擱碗裏淘淘,也不像其他米,不會有濃白漫出來,用筷子攪幾下,淘米水還是清亮亮的。擱鍋裏一熬,滿鼻子都是清香,跟桂花香飄一屋子。

“咣咣咣”門擂得鎮山響,有門鈴為啥不按?我探出頭看,老太太一路小跑往門口奔,門剛開,一團火“呼”一下,裹着“紅孩,紅孩”奶聲奶氣的叫喊滾進了屋。“小祖宗,換換鞋,腳上太髒了。”老太太跟頭溜水地去抓小火團,哪裏能捉住,只見那紅糰子一躍跳上了沙發,跟白絨球撕扯在一起。“紅孩,紅孩,想我沒,看我不揍死你才怪。”“小祖宗,把鞋脱了,你鞋上沾的是什麼,你看看,是不是狗屎?”“紅孩,紅孩,來,來,到這裏,這裏。咯咯咯……”“王天寧,你聽見沒有,你看看,你鞋上的髒東西,臭烘烘的,都蹭到沙發上了。”跟着進屋的老太太的閨女,大聲跟小火團説着。她根本不理不睬,一隻手提溜着紅孩的耳朵,一隻手掂起紅孩的前腿,把紅孩的臉往自己粉嫩的小臉上蹭,嘴對嘴親着,紅孩的舌頭伸多長,被折騰得臉也歪了,嘴裏嗚嗚着,剛才的囂張勁兒一下子治住了。

眨眼間,整整齊齊的屋子,一下子禍禍成豬窩了。我露露頭,沒敢出廚房,看着鍋裏的大米上滾下翻冒着白泡,心裏只敲鼓,這家閨女費守(淘氣)成這,跟野小子樣,想起了俺大兒子小時候,跟這丫頭一模一樣費守,擱農村,孩子要是敢在家恁破貨,指定是皮帶狠勁抽屁股,擰大腿根,揍得他吱哇亂叫,城裏的孩子,都慣到天上了,都折騰成這樣了,還小祖宗小姑奶奶地央求,唉,鄉下孩子和大城裏孩子沒法比,天上地下。

米湯做好了,看看牆上的掛鐘,快十一點了。這家人咋晚飯吃到二半夜,要是擱鄉下,早睡幾晌了。我把米粥盛好,擺桌子上,桌子上已經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大盒子,盒外面印着黃燦燦的大雞腿。“天寧,天寧,吃飯啦,吃飯啦”老太太一邊用抹布擦着沙發上的黃漬,一邊喊着,嘴角嘟囔着:“這小祖宗,回來就翻天了,臭烘烘的,也不知道腳上踩住什麼了,又跑草窩裏了,昨天把紅孩整得尿她一身,今天又不知怎麼折騰。”“媽,媽,把昨天洗完的吊帶背心給我拿來,快點啊。”老太太的閨女在另一間卧室裏喊叫着。“好,好,沒一個省心的,吊帶背心,鐵英,是紅色的還是白色的,櫃子裏到處都是衣服,天天買衣服,牌子還掛着,也沒見穿過。”老太太一溜煙跑到陽台,嘴裏不願意地嘮叨着。“外婆,外婆,紅孩的衣服呢?我要給它穿上衣服。”天寧在另一個卧室裏叫喊着。“飯好了,沒人吃,你們都吃飯不吃飯啦?啊?天寧,不玩了,吃飯去。”我伸頭看小卧室,王天寧正拱到她的小櫃子裏翻飭,地上一堆衣服,紅鮮鮮扔的亂七八糟,紅孩在衣服堆裏打滾,嘴裏擒着一個小紅包,搖着尾巴,瞪着黑眼珠看着天寧。“紅孩,你的衣服呢?你説説,你自己的衣服都丟了,是好孩子嗎?什麼都看不住,你是豬腦子嗎?你別想要小紅花,你是最後一名。”紅孩對最後一名滿不在乎,還是不停上竄下跳。王天寧上去一巴掌,照住紅孩的臉上甩過去,紅孩沒躲及,臉上捱了一下,嗚嗚嗚地不再亂跳了,跟想哭的樣子看着小霸王。“你身能不能老實一點,是多動症?每次算數,你都是最後一名,你是豬腦子?想要小紅花,別想!”天寧嘴裏嘟囔着,對着紅孩又是一拳,紅孩可憐地嗚嗚嗚着,她看着紅孩,突然哇哇大哭起來。

“哎呀,王天寧,都半夜了,別鬧了,煩死了,快點吃飯去。你不是想吃麥當勞嗎?在桌子上,趕緊吃去。”鐵英從大卧室跑出來,掐着腰,一臉厭煩地看着眼前,亂七八糟一大堆。“媽,媽,我班上臨時有事,不在家吃飯了,你趕緊管管王天寧和紅孩,都整成雞窩了。”説完,鐵英套上長長的粉紅色絨絨大衣,蹬上細長的黑色高跟鞋,甩着長頭髮走了,從門口飄來一股好聞的跟桂花樣的香氣。鐵英走了,王天寧一看媽媽走了,更慪着不去吃飯,在衣服堆裏打滾哭起來,嚇得紅孩呆呆地看着她,老太太“姑奶奶,小祖宗”地哀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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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寧哇哇大哭大叫,紅孩嚇呆了,老太太求爺爺告奶奶,嘴皮子磨破了,勸了半天,越哄勸越哭鬧不止。紅孩夾着尾巴躲到了牆角,趴地上,滿眼疑惑,楞楞地巴叉着倆眼,再也不敢亂踢跳了。老太太氣惱得一屁股坐牀頭,斜着眼瞪着王天寧,嘴角唸唸有詞:“小祖宗啊,沒一個省心的,你想哭,使勁哭,我看看你到底多大勁兒。”王天寧一聽,哭得更來勁兒了,踢騰着倆腿,在地上跐來跐去,小紅棉裙子的飛邊在小胖腿上盪來盪去。清鼻涕流到嘴角,吸溜進嘴裏,又流下來,用紅毛衣的袖子抹一把,塗得臉上到處都粘糊糊的。還嫌不解氣,一把抓起手邊的小紅包,向老太太的身上狠狠砸去,老太太身子趔了一下,臉上又氣又想笑,咧下嘴,無奈地漂我一眼,扭臉看着南牆,也發起呆來。

“天寧,不哭了,來,咱不哭了,吃飯吧。”我猶豫再三,走到小丫頭旁邊,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來,誰知這丫頭撒起野跟驢踢了樣,一骨碌趴起來,倆小胖手拼命地往我身上捶打,吸溜着鼻涕,嘴裏嗚哩哇啦:“你是誰,滾開,不準來我家,滾開,滾開,嗚啊……”這陣勢叫人尷尬地很。我想躲,這丫頭跟着撕扯着我的上衣,躲都躲不開。天爺,這是要翻天啊!擱農村,誰家芝麻大的孩子敢這樣跟父母這樣挺頭,那是找死哩,不挨皮帶也得挨耳刮子。

我嚇得退出了卧室,往客廳裏褪。不知啥東西一下子絆住了左腳,我“啊”得大叫一聲,身子仰着趔趄多遠,被一雙大手緊緊攥住胳臂,險些倒地。定神一看,不知啥時候卧室門口站個男人,他的腳正好絆住了我的腳,他直直拉着我,疑惑得看着我,看我站穩,手趕緊縮了回去。我尷尬得皮笑肉不笑得站着,王天寧繼續踢跳着逼近我,小手舉得高高的,朝我揮動:“你是壞人,你是壞人,不要來我家,滾開,滾開,不要……”那男人輕輕抓起王天寧的一隻小手,厲聲説:“天寧,不能這樣對客人,要尊重大人,懂嗎?”他聲音低而重,四方大臉上,倆眼炯炯有光,他蹲下身子,看着小丫頭。“爸爸,嗚嗚嗚,他是壞人,是陌生人,不讓她待咱們家,嗚嗚嗚……”王天寧一頭扎進他爸爸的懷裏大哭起來。

奇怪了,爸爸一回來,沒有見他怎麼哄勸天寧,小丫頭就乖乖安靜下來。我和老太太出了小卧室,聽見這父女倆在卧室裏嘀嘀咕咕説話。“你能告訴爸爸,今天為什麼對客人這麼無理嗎?”“爸爸,爸爸,我沒有無理。”“剛才你對阿姨這樣,不是無理是什麼?”“我沒有,是她先找我事的,我在哭,她要打我”“哦,她為什麼要打你?”“她是外星人,是來地球上騙小孩的,老師告訴小朋友,不能相信陌生人,她是陌生人。”“哦,原來是這樣,你為什麼哭了?”“我不開心,紅孩不聽話,它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了,老師説,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不能發小紅花,幼兒園裏,小朋友都有小紅花,只有我沒有,小朋友説我是笨蛋,我打了他,老師説我是壞孩子,嗚嗚嗚……”“哦,原來是這樣,你很難受,是嗎?”“嗯,嗯,小朋友都不跟我玩,嗚嗚嗚……”“嗯,好了,爸爸跟你玩,讓爸爸親親,來,鬍子扎扎,扎一下,就笑了。”咯咯咯,王天寧在卧室裏開始笑起來。

老太太一臉不高興,嘴裏低聲嘟囔着:“豬頭一個,哄女兒倒是有一手,咱不吃了,不待他家了,回我家再説。”説完,老太太抬起屁股,拍了一下,站起來,勾着頭往小卧室裏看,嘴裏唸叨着:“天寧,我走了。”説完,扭臉看看我:“走吧,掂着行李,去我家。”我心裏奇怪,為啥老太太走了不跟大人打招呼,跟一個小娃娃説,明明男當家的在家,這是哪門子規矩?

沒人理我倆,男人和天寧都沒出卧室送我們。我跟在老太太屁股後,老太太嘴裏還嘟囔着:“豬頭三,豬頭三”。我心裏開始嘀咕,看着這當家的男人,是可文雅懂事的人,老太太為啥罵人家豬頭三,豬頭三,這老太太大眼一看就不是啥好東西,要是到她家,還不知咋折磨人。可是,既然來了,也沒啥退路了,硬着頭皮幹吧,大不了拍屁股走人,她難不成拴住我?想着想着,電梯“呼”一下,眨眼功夫落到一樓。出了樓梯口,涼氣嗖嗖往衣服裏灌,我左肩上扛着一個大包裹,右手裏拎着小包,大包袱裏多了幾件棉衣,是臨走時五朵送我的,壓得很瓷實,沉得很,壓得我只喘粗氣,我脊樑上熱乎乎直冒汗,不停用右手往上拽,好減輕點左肩的重壓,右手上的包一動一掉,“啪”掉地上,老太太回頭斜着眼看看,我還以為她會彎下腰,動動手,幫幫我,誰知,這老妖婆自管自己走,連哼一聲都沒有。跟在她屁股後,往對面的樓裏走,抬起頭,臉上有些涼涼的,天上飄着幾點零星的小雪粒,在昏黃的路燈下,忽隱忽現。想想,自己以後要跟眼前的老太婆一起生活,不由打個冷戰,風開始使勁往皮膚裏鑽,渾身開始發冷了。

進到樓棟裏,再坐電梯“呼”一下,又上到12樓,進屋,我呆住了。這哪裏像上海高檔小區裏的家,是破舊垃圾站。屋子不大,正當門客廳放張老式圓桌子,黃不拉嘰的顏色,桌面上有幾處黑糊糊的,象是燒糊的印兒,估計是飯桌。周圍幾把藤椅,跟我們村上有錢户二順家的藤椅長得差不多,靠背的椅子楞上磨得光溜溜的,有年頭了。飯桌對面是棗紅色展櫃,雖説不老新,面上總沒有斑斑駁駁少皮沒毛的印跡,看起來也算是屋裏最光鮮照眼的家飾了。展櫃邊的地上,有一個四方玻璃缸,一尺來長,裏面散着幾塊花石頭,一隻巴掌大的老鼈趴石頭上,伸着脖子東張西望。

“陳三,你把行李扔那間大卧室裏,收拾收拾。”老太太説完進了廁所,廚房對面有兩間卧室,正對面是一間大卧室,我扛着行李,小心翼翼地伸長脖子,探頭往大卧室裏瞅,“哎呀,娘呀!”我嚇得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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