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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六)

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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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六)

先生王中豪話不多聲音卻很有磁性,眼大而亮深沉如潭水炯炯聚光,瘦高直溜的身材,再包裹一層高檔西裝,渾身上下散發着中年男人的魔力。難怪鐵英天天提心吊膽,塗脂抹粉,四十歲的女人,無論怎麼打扮,都掩飾不住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鐵英在父母面前刁鑽蠻橫,在先生面前卻百依百順,王天寧也是如此。只有老太太,對這個女婿橫挑鼻子豎挑眼,背後“豬頭,死人”惡毒謾罵,還不敢當着他們一家三口的面罵,只有在我面前,她才敢淋漓盡致地破口大罵,她罵人時的樣子很特別,小眯眯眼裏的黑眼珠幾乎都躲得看不見了,只剩下眼白閃着白慘慘的光,跟斜瞪我時的表情一模一樣,我心裏平衡了,暗暗高興起來,至少我不是唯一的外人,一家之主的先生都遭此冷遇,我受些委屈算啥,我們倆同病相憐,先生在我心中好像一下子變得親近起來。

“先生,我先走了。”我把王天寧送到家門口,準備離開。

“你,你能進屋坐一會兒嗎?”先生有些猶豫的樣子看着我。

我心裏奇怪,平日裏先生惜字如金,除了跟閨女話多點,跟鐵英都不怎麼説話,這會兒是啥情況,要跟我説話哩。我愣怔一下,抬眼看先生難得咧着嘴笑了一笑,我七上八下進了屋。

先生趴在王天寧的耳朵邊低聲嘀咕一陣子,王天寧點點頭,像被施了魔法一樣,乖乖進卧室關上門。我驚奇得眼珠子都要得瞪出來了,這小丫頭平日裏跟瘋子一樣沒人能管住,讓她安靜一分鐘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鬧得天翻地覆,怎麼到先生跟前,就跟到了馴獸師跟前一樣了呢?我怎麼都想不通。

“謝謝你那天教訓王天寧。”

我更加不安了,不知先生到底想幹啥。

“先生,你,你有啥話別拐彎説,我聽不懂啊。”

“家裏人太寵王天寧了,我擔心這樣下去,會害了孩子。”

先生説的確實不假,孩子照這樣慣下去,指不定長大了還不勝鐵英哩。他家情況跟我們村上禿子家一樣,從小啥都依着孩子,禿子掛到嘴邊上的話,只要生男娃,長大不孝順也不礙事,哪怕孩子們把我扔河裏餵魚我也願意,重男輕女到骨子眼裏了。夫婦倆一鼓作氣生了四個閨女,盼星星盼月亮想要個帶把的男孩,功夫不負有心人,輪到生老五孩子時,終於看見了那雄赳赳延續煙火的寶貝疙瘩把兒。接下來一發不可收拾,接連又生了倆帶把的。這仨孩子捧着哄着,一個一個長大了結婚了煩惱就來了,有一次,幾個孩兒吵架鬧分家爭房子,把禿子逼上絕路,硬是急得尋死覓活,大冬天生生往冰水裏跳,凍得嘴脣烏紫身子掛着冰凌跟篩糠樣嘩啦啦亂顫,白白折騰一通子後又被村裏人拖回了家,那次雖然沒有被孩子們投進河裏餵魚,是他自己主動找上門餵魚的,這能怨誰呢,只怪多年前禿子的毒話應驗了,一提起帶把的仨孩兒,禿子臉上臊得通紅,眼瞄着地只想往地縫裏鑽。他當初的話成了村前村後閒扯的話題,但凡説到跟魚有關的話頭,跟孝順有關的話頭,村裏人保證能達成一致,牢牢記住了禿子勇敢跳河的事兒,這是險些用命換來的血的教訓。

“嗯,王天寧是不是在外婆面前説什麼了?”先生眼光有些躲閃,臉抹到一邊,聲音很輕。

“先生是啥意思?是不是王天寧問狐狸精的事兒?”我説話直來直去。

“嗯,哦,算是吧。”

“王天寧見誰問誰,這,這不老好吧。”

“嗯,是,我想辦法跟天寧説,請你,跟老太太説時能站在我的立場上勸勸她,儘量不要把事情搞大,很麻煩。”

我點點頭。先生眼睛不再躲閃了,他直直看我一眼,咧嘴笑一下,感激地衝我點點頭。末了,張張嘴想説又合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知咋樣迴應他,屋子裏沉默下來。王天寧在卧室裏大叫爸爸,先生慌忙起身要進卧室,我告別先生出了他家。

小區柔黃的路燈下,稀稀拉拉走着幾個行人,轉眼就隱沒入了樓棟口,天一冷,院裏平時遊逛的閒人也都窩到家裏不出門了。不遠處環着小亭子邊的小橋流水嘩嘩着,吸引着我目光的,還有亭子裏那對戀人,在亭子的長凳上耳鬢廝磨,臉貼臉摟抱成一團,如今的年輕人就是膽大,大白天在大街上嘴對嘴黏一起的何止幾個年輕人。城裏人,好像不怕外人看見笑話,這要是擱鄉下,早成了茶餘飯後的笑料,城裏頭,除了父母和愛人在意你,誰會在意誰。暗夜裏,有了水聲和人氣兒,靜寂裏多了幾分熱鬧,倆腳踩住地才覺着踏實。

兩家的樓前後挨着,拐一個彎兒,進樓棟,上電梯,呼一下子,倆腳又離地了,心被電梯猛然往上震顫一下,有些空蕩了,想起先生的話,我有些感慨,跟老太太咋樣解釋哩,先生可否知道,老太太對他恨之入骨,她曾經説過,要不是他,鐵英對她不至於如此蠻橫,就是鐵英太愛這個“豬頭”了,她當媽的才會沒有地位,在家在外經常受氣,才落到今天,是“豬頭”搶走了鐵英的愛。剛開始我百思不得其解,吃閨女的醋也不能這樣啊,後來仔細品品,老太太説的也有些道理。

我一直沒有機會為先生開脱,不是因為忘了或者不想,實在是老太太太在意閨女了,她心裏跟明鏡樣清楚,鐵英離不開先生,如果在她和先生之間做一個選擇,她寧可相信閨女會拋棄她而死心塌地追隨這個“豬頭”,老太太的無奈是顯而易見的,表面唯唯諾諾順着閨女,背地裏天翻地覆地痛罵女婿,她對閨女一半是絕望一半是順服。據説先生的傳聞不是一時半會兒了,他顯赫的家庭背景,耀眼的天之驕子的學識,附加一個光鮮閃亮的外皮囊,即使他自己如何嚴謹保守,也保不住那些嘍囉美女們前赴後繼投懷送抱。

一個月後的週末晚上,在忍無可忍的家庭戰爭如火如荼爆發之後,我終於有機會為先生説句開脱的話了。

52

傍晚時分,我在小區門口巴巴地等着校車,幾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女子嘰嘰喳喳地説着話,有一個好像等不及了,嘴裏嘰裏咕嚕地用聽不懂的方言罵着,這些人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窮鄉僻壤的農家婦女,她們大多數文化程度不高,勤勞吃苦又有些愛貪圖便宜,淳樸善良又有些簡單粗陋,在保姆羣中會互相攀比是為了找一些心理上的安慰。保姆們的工作瑣碎辛苦,是城裏人最真實家庭生活的見證者,多數上海人看不起保姆,單單是保姆自身的素質問題還是保姆眼裏映照着城裏人私密醜陋的陰暗生活呢?大概都有吧。

校車終於停在了小區門口,五六個孩子歡天喜地下了車,把小書包往大人身上一撂,結着伴拉着手往院裏飛跑而去,只有王天寧獨自一人孤零零追在他們後面。

她跑了幾步,停了下來,扭頭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小朋友們都不跟我玩,我拿好吃的給他們也不跟我玩。”

“為啥?他們連好吃的也不在乎?”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跟我玩,倒黴。”

她噘着嘴低下頭,悶悶不樂地拉着我的衣服角,走了兩步又仰起臉懇求地看着我:“陳三,你跟我玩吧,我倆玩捉迷藏好不好?”

“我還有好多事要幹哩,不能跟你瞎玩,你又不能替我幹活,是不是?”

王天寧不吱聲了,乖乖地跟着我一起朝她外婆家的樓棟走去。自從上次我黑着臉收拾她一頓後,她在我面前老實多了,她敢在她爸爸媽媽外婆外公面前撒潑,唯獨不敢在我面前胡來。

“陳三,你為什麼叫陳三?”王天寧歪着腦袋瓜,倆眼忽閃忽閃着問我。

“嗯,我在家裏姐妹中排行老三,當然叫陳三了,你為啥叫王天寧呢?”

“可是,我不想叫王天寧,不好聽,我討厭王天寧,老師説王天寧是個壞孩子。”王天寧氣哼哼地大聲嚷嚷起來,倆大眼裏閃着淚。

“你是不是很不開心?在幼兒園受氣了?”

一串亮晶晶的淚珠子順着王天寧的眼角滑下來,我驚了一下,她那種無助的眼神是我從來不曾看見過的,她的眼神突然讓我想起了那次在中介所遇到的流浪狗的眼神,悲傷無助甚至有些絕望。眼前這個小丫頭是那個上躥下跳在家橫行霸道的小丫頭嗎?此時,她完全是個讓人心疼的可憐的小綿羊。

“好,回家我先跟你玩捉迷藏,咋樣?”

“真的,”王天寧破涕為笑了“陳三,你比媽媽好,媽媽最煩陪我玩,我喜歡爸爸,爸爸喜歡我,”

“哦,爸爸比媽媽好,”

“嗯,昨天晚上,媽媽罵爸爸,把我吵醒了,媽媽哭了,”

“哦,為啥吵架?”小亭子旁的一棵小樹上,一隻鳥停在枝上,寂寞地東張西望,另一隻鳥已經離它而去,盤旋在另一個枝頭,和另一隻鳥嘰嘰喳喳。

“爸爸發火了,摔碎東西了,我躲進被窩裏不敢説話。”

“你可害怕,是吧?”

“可是,我不敢哭,媽媽哭了,”

“哦——”枝頭上的那隻鳥戚惶地叫着,瑟瑟發抖尋找着什麼,她好像不願意飛走,另一隻鳥和他的新伴侶劃過天空,早已不知去向。

“媽媽跪下哭了……”

拐進樓棟,我倆進了電梯,電梯裏有個穿毛毛領裙子,畫着細細吊眉的大眼睛老年女人,她笑眯眯地跟王天寧打招呼,王天寧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像想不起來她是誰了。老女人提醒着,她是13樓的錢阿姨,是她的鄰居,王天寧躲到我的身後,竊竊地看着她,好像一不小心會被拐賣掉的眼神,誰也不説話了,電梯裏開始沉默。

吃過晚飯,等了好久,也不見鐵英和先生的影子,老太太在她的小卧室裏開始低聲罵起來:“豬頭,一天到晚不着家,死到外面才好呢。”

“外婆,不准你罵爸爸,我告訴媽媽。”

老太太翻了翻王天寧,不吱聲了。

鐵英的電話打不通,先生的電話關機。已經半夜了,王天寧早已歪倒在老太太的牀上呼呼睡着了,老太太和老頭各自長吁短歎,趁王天寧睡着了,老太太可以敞開嗓門大聲罵“死人,豬頭”了。罵了好長時間,好像還是不解氣,她跑到大卧室,站在卧室的門口,叨叨起來。

“我就知道,鐵英結婚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哪有女方巴結着男方的道理?”老太太肚子裏的毒氣憋得發黴了。

“當初不是你閨女尋死覓活,誰會答應這門婚事,你現在説這些有用嗎?”老頭嘟囔着。

屋裏沉默了。小卧室裏王天寧哇哩哇啦説着什麼,“説夢話了”老太太嘴裏喃喃着。

“外婆壞,爸爸不是豬頭,爸爸不是死人,爸爸,爸爸,嗚嗚嗚……”王天寧在夢中嗚嗚嗚地哭着,半夜三更,聽起來清脆扎耳。

“唉,養個白眼狼,”老太太歎着氣“再怎麼着也是人家爸爸好,我是惡人。”

“其實,先生這人很實在,對天寧好得很哩,對鐵英也百依百順,你光聽外人胡説八道,又沒啥憑證。”我忍不住替先生説説好話。

“唉,我哪裏只聽外人胡説,多少年了,都是沾花惹草,你不懂。”

屋子裏又沉默了。我很想説點啥勸勸老太太,實在是不知説啥好,老太太説了一會兒抱怨一大通,回自己的卧室去了,屋裏的燈熄了。

睡到不知什麼時候,屋裏的電話鈴突然響起,我猛然驚醒,心裏突突直跳,睜開眼,屋裏黑乎乎一片,窗户上撒落幾點豆大的紅光忽閃忽閃,像小時候老人們常説的紅眼老巴子,在寂靜的深夜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樓上,心裏鋪開一張黑色的戰慄空洞的大網,瞬間收緊直到縮成一團黑色,滴答着恐懼渾濁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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