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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五)

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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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二十五)

半夜,起風了,窗外呼呼亂響,噼裏啪啦帶着口哨,好像要把窗框摘了去。窗簾來回刺啦着。我驚醒了,睜開眼,屋裏黑洞洞的,從窗外閃過一道亮光,眨眼又沒了蹤影,跟鄉下地裏的鬼火樣,陰森森的。我又閉上眼,眼前總是閃着在家鄉時候的光景,一會兒是倆孩兒的哭哭笑笑,一會兒是跟老頭的打打鬧鬧,又一會兒是在賭場裏的狂呼亂叫。我恍惚着,夜黑魆魆的,月亮躲起來了,村頭影影綽綽幾點豆大的燈光忽閃着,莊稼地像沉睡的墳墓,閃着螢火蟲的綠光,成片的蛐蛐聲和河溝裏的青蛙叫此起彼伏,我的高跟鞋一歪一歪噔噔着,跟鬼影樣晃盪在村頭的小路上,兜裏僅有的幾塊硬幣叮咣作響,好像在給自己壯膽。我暗暗發誓:日他親孃,今兒點子太背,姑奶奶明兒要撈回血本。第二天,天矇矇亮,我就起牀,把頭髮抹得油光,高跟鞋登上,擦得鋥明瓦亮,不管兜裏再窮光,身上臉上不能讓外人笑我寒酸,人不都是好打腫臉充胖子。

日頭髮亮,照得晃眼,走在村頭小路上,高跟鞋一歪一歪咔咔着,秋收的黃滿天滿地,滿眼滿身。空氣裏飄着黃豆和泥土的香氣兒。“陳三,又去上班啦?”地裏幹活的鄰居張禿子跟我打着招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這一搭腔,不遠處的幾個熟人都停下手裏的活兒,哄哄着説笑起來。他孃的禿子,明知道我最近窘迫,偏偏一副嘲弄人的模樣,我的臉火辣辣的,斜他們一眼,使勁拔出陷在泥裏的細細的高鞋跟,慌里慌張地跑走了。

恍恍惚惚一直跑着,兜裏的幾枚硬幣叮噹響着……黑暗中閃過一個影子,支支叉叉,從我眼前飄過,我一下子矇住頭,頭皮嗖嗖發麻,心口突突亂跳,嘴跟凍僵了樣發不出聲,遇見鬼魂千萬別出聲,不然鬼魂附身人就不行了,我不敢露頭,在被窩裏哆嗦着:“老天爺呀,你千萬別讓鬼魂附我身上呀,保佑我在外面平安無事,可憐可憐我吧,我孤身一人在外,不敢有啥閃失,你要保佑我好好活着啊,阿彌陀佛!”老天爺最仁慈,一禱告就靈驗,禱告完,我的心裏舒坦多了,支叉着耳朵,除了風敲着門窗呼隆着,窗簾的布噗噗着,別的啥也聽不見。

天亮了,一切都恢復了原樣,昨晚那個鬼影跟做夢一樣。我去廁所經過老太太的卧室,勾頭看一眼,奇怪了,老太太怎麼橫着躺牀上,跟平時的睡法不一樣,穿着衣服,鞋也沒脱,看着跟剛出遠門回來累了躺下小歇。

昨晚上,我明明看見老太太脱了衣服,脱了鞋睡下的,怎麼回事?我心裏七上八下,總感覺有啥事,就是藏着掖着不露出來。不管她了,我先伺候老頭洗漱吃飯,老太太平日都是黑了在這邊睡,白日在鐵英家那邊幹活收拾。昨兒蹲住屁股又趕上張天寧過生日出去,她沒去鐵英那邊,直愣愣躺一天,今兒也不知好點沒有,也不知下午能接王天寧不能。她躺着一動不動,我也不敢強問,隨便她吧。

快晌午了,老太太還是賴在牀上,平日一大早就醒了,今兒是咋了?是昨晚鬼魂附體了?到快十一點的時候,她才從卧室裏出來,昏昏沉沉的樣,迷糊着倆眼,看看這兒,看看那兒,跟不認識自己家了一樣,緩了緩神兒,問:“我還以為回孃家了呢。”“外婆,你,你説啥呢?你咋了?”我心裏直冒涼氣,聽鄉里老人們説,人要多行善,老天爺會幫你,要是作惡太多,説不定哪天孤魂野鬼找上門,附到人身上,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胡説八道。鄉下人可信這,城裏人説這是迷信,這咋會是迷信?他們不懂這裏面的玄奧。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媽媽了,她都走五十多年了,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穿着大紅襖,是結婚時的嫁粧,一點沒變。她輕輕喊着我的小名,小梅,小梅,很遠很遠召喚我,我開心極了,就撲上去抱她,突然,她不見了,轉眼變成了一個穿紅衣的女鬼,長長的獠牙要吞掉我,我想喊,喊不出聲,嗓子裏好像被東西堵住了,我急了,一下子醒了,嚇出一身汗。”老太太白着臉,説話聲兒都變得哆嗦了。

我一聽老太太説得玄乎,心裏也是噗通着亂跳,她娘都走五十多年了,這會兒給她託夢,是不是招她的魂哩?要不昨晚那個鬼影咋進屋了呢?一定是她孃的魂來招她走哩,唉,這要是敢給老太太説,那不嚇死她才怪,算了,別提這茬子事兒了,寬慰寬慰她算了。我説:“外婆,你想得太多了,心裏有事兒,晚上好做噩夢,你別想恁多了。”“唉,我這身子骨一不舒服就好胡思亂想,要是我不在了,鐵英跟天寧娘倆該咋辦?啥都不會幹,連洗褲頭襪子都是我幫他們洗。”我竟無話可説了,心裏頭不是味,自己都成這樣了,還惦記着孩子,可是孩子呢?難不成父母上輩子欠孩子的,這輩子就是來還債的?

下午四點半,老太太讓我下樓替她去接王天寧,我收拾收拾下了樓。天瀝瀝啦啦下着小雨,我打着傘出了小區的大門,站在大路邊等着校車,覺着身上冷颼颼的,抬頭看,樹上的黃葉,好像凋落的特別快,前些天還是綠黃綠黃的,突然間冷風一招惹,幾場小雨一淋澆,就只看到光脱的枝椏直指着天了。今年冬天濕冷濕冷,涼氣直往骨頭縫裏鑽。

馬路上的跑車像一隻只顏色各異的甲殼蟲,或快如野馬呼嘯着從眼前跑去,或穩健從容不緊不慢在小雨裏穿梭。一輛黃色帶着小太陽圖案的校車四平八穩地在小區門口停住了,有仨孩子哄哄着下了車,大人都巴巴等好一會兒了。王天寧跟出籠的鳥一樣下了車,把小書包使勁砸過來,我一手拿着傘,另一隻手沒接住,書包“啪嗒”掉到地上,我趕緊撿起來,拍打着書包上的水,一眨眼功夫,王天寧就不見了,我慌張着左右尋摸着,看門的保安笑着給我指着院裏的方向,説已經進小區裏了,我挎上小書包,打着傘,一路追去。等我追到時,王天寧美滋滋地蕩着鞦韆,頭髮淋濕了粘到臉上,水滴答着。

一個大眼睛的白胖小子站邊上看了一會兒,説他也想玩,王天寧根本不理這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自管玩自己的。男孩嘟囔了一會兒,不由分説,把王天寧從鞦韆上拉下來,自己坐了上去,洋洋得意地看着王天寧。這下可捅住螞蜂窩了,王天寧扭臉跑到我身邊,哇哇哭着,拉着我的手説:“陳三,你去把我的鞦韆搶回來,必須搶回來,我命令你。”乖乖,擱家裏橫行霸道,出來成了蔫黃瓜,真應了老話,門後耍扁擔,窩裏橫。我看看男孩,又看看王天寧,一個真霸王遇見一個假霸王,難辦了。我拉着王天寧的小手,跟那霸王小子理論,讓他倆一起輪着玩,他玩會兒王天寧玩會兒,誰知人家根本不搭理我,自顧仰着臉笑着蕩着鞦韆,好像在嘲弄王天寧。我扭身四下看,不遠處的凳子上坐着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外表憨厚壯實,濃眉大眼,也挎一個小書包,看穿戴像是保姆,我拉着王天寧走過去,跟她搭腔:“大妹子,這是恁家孩子吧?”“嗯,嗯”“你跟恁家孩子説説,讓俺這丫頭也玩玩鞦韆”,我倆巴巴看着這個女人,她渾實的身子骨有一種踏實勁兒,讓人覺得她有一種震懾力。

“大姐,你不知道,這孩子不聽我的話,我只是他家裏的保姆,平時連他爸媽都怕他,家裏就這一個寶貝,嬌貴的跟眼珠子一樣,我也説不得。”女人説完這番話,扭頭不理我倆了。王天寧看看我,我看看王天寧:“沒法,你説咋弄。”王天寧氣哼哼得撅着小屁股離開了,我跟在她屁股後面,看着這個小紅人,覺着又可氣又可愛。

走着走着,王天寧停了下來,不走了,我奇怪,這丫頭咋啦?她仰着臉看着我説:“陳三,今天老師可高興了,對我笑呢。”她一臉得意,一縷頭髮濕着粘在紅撲撲的小圓臉上。“怪不得呢,你今天看起來心情怪好哩。”“今天老師沒罵我”“哦,老師為啥老是罵你呢?”“老師説我多動症,不聽話不睡覺,影響其他小朋友。”“你不好去幼兒園,是不是?”“嗯,幼兒園不好玩。”“今天老師為啥朝你笑呢?”“不知道,爸爸喜歡一個狐狸精,是媽媽説的。”“你給老師説了?”“嗯,爸爸為什麼會喜歡狐狸精呢?老師太笨了,我問她,她也不知道只會笑,她也喜歡狐狸精嗎?”我咧咧嘴,又張張嘴,被小丫頭的問話絆住了。

50

晚飯後,我身子沉得不想動,冥冥之中覺得有什麼東西拌着,心裏七上八下,總想着昨晚上的那個鬼影,想得腦袋瓜都開始昏昏沉沉起來,走到窗邊把窗户打開一道小縫,一股涼氣“搜”地一下順着毛孔直鑽進骨頭縫裏,窗簾被風掀起多高“噗噗”作響,我打個冷顫,高處不勝寒,十二層樓高,每天都身處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離天這麼近,卻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天,離地那麼遠,半夜裏是不是連孤魂野鬼都爬不上來?要是爬不上來,昨晚的鬼影是什麼東西?我腦子裏停不住胡思亂想的念頭。

“你是不是開窗户了?”老太太在卧室裏大聲問話。我趕緊順手關上窗户,慌慌張張到卧室裏,看老太太有啥吩咐。老太太叫我把王天寧送回家,剛剛鐵英打來電話説,她有事晚點回家,讓王中豪早點回家,回去還要輔導王天寧做作業,老太太把鑰匙給我,讓我帶着王天寧先回她家,王天寧撅着小嘴不願意,在老太太面前使着小性子:“我就是不回家,不回家,我不寫作業嘛,我要藏貓貓。”“就是啊,幼兒園寫什麼作業,又沒真上學,咱不寫。”老太太順着王天寧的勁兒哄着。我有些好笑,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天天帶着小書包,跟小大人樣規規矩矩上學,回家還要寫作業,前天,王天寧佈置的家庭作業不會做,問老太太,老太太拿着本子擱眼前遠了近了的瞄半天,最後又帶上老花鏡細細瞄,嘴裏唸唸有詞:“這哪裏是小孩子做的題,大學生也做不出來哦。”我尋摸一眼花花綠綠的本子,裏面淨是小三角、圓圈圈、小動物、蔬菜之類的圖案算數,屁大點的小孩能看懂?據老太太説,她當年是國中畢業生,在那個年代算是高學歷了,嘖嘖,老國中生連幼兒園的作業題都不會做,算啥龜孫高學歷。

“王天寧,你媽媽打電話説讓你必須回家,外婆要是不聽她的話,會捱罵的。”在學習上,鐵英是毫不含糊的,跟老太太當年管教閨女一樣,不敢馬虎一點。我拿着鑰匙等着老太太勸説王天寧,哄勸了好一會兒,沒啥起色,王天寧乾脆跑到老頭的卧室裏,爬到外公的牀上撲抄起來。

“陳三,你去哄哄她,看行不行。”老太太真是會使喚人,這些活都不是我分內的事兒,我的工作是照顧老頭,是護工保姆,不是家庭保姆。她啥都叫我幹,不幹吧還不中,我已經拍胸脯承當這仨月是試用期,當初咋恁傻帽,她罵河南人管我啥事兒,河南人又不是單指我一個,這腦子一熱,白乾仨月,一分錢沒有,受人家擺佈。算了,世上沒有後悔藥,讓幹啥幹啥吧。

我疑心王天寧就是有多動症,除了睡着時候老實,對了,還有一次發高燒到39度,沒見她上下踢跳,平常連吃飯都不適閒,屁股上跟扎針了樣,來回上上下下跐騰。這會兒,咋才能哄勸王天寧回家呢?我軟磨哄騙的招數使盡了都不中,她跟沒聽見一樣,一會兒趴到她外公的身邊撓癢癢,一會兒又騎到外公身上翻軲轆,老頭寂寞一天了,外孫女一鬧騰,他高興地哈哈大笑。我跟老太太報告説弄不成事兒,王天寧不聽我的話。老太太白瞪我一眼,歎口氣,拿起牀頭的電話,剛剛開口説王天寧不回家幾個字,電話那頭就厲聲訓斥,我站邊上聽得清清楚楚,是鐵英怪她親孃老子哩,寫作業比親孃還重要。老太太摸摸屁股,剛才翻白眼兒的橫勁兒眨眼就沒了,可憐巴巴地看着我:“陳三,王天寧不聽話你就收拾她,鐵英説必須讓她回家寫作業,我不是身子骨不行嗎,你就幫幫我吧。”我這人最害怕軟話,無奈,只能又拐回頭去勸服王天寧,這丫頭軟的不吃,我就來點硬的,她爹孃跟天皇老子樣敬着她,老太太讓我使硬招擺置她,也不知老太太按的啥心!

“王天寧,聽話,快點下牀跟我回家。”我提高嗓門,想用大人的氣勢壓壓小丫頭的威風,誰知這丫頭跟沒聽見一樣繼續玩鬧,我上前一把抓起她的小胖胳臂就往門外拖,我就不信了,一羣大人了治不住一個小毛孩。我黑着臉,一手抓她的胳臂,一手使蠻勁揮舞着,嘴裏唸叨着,王天寧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身後傳來老頭罵罵咧咧聲,老太太長長的歎息聲。王天寧老實了,她眼淚八叉地看着我,從一頭桀驁不馴的小獅子一下子變成了温順可憐的小綿羊,她看看大卧室裏躺着的外公,又扭臉看看小卧室裏趴着揉屁股的外婆,大眼仁裏閃着一絲恐懼,低下頭不敢看我了。“你去自己背上書包跟我一起回家。”我命令着她,心裏升騰出説不出的喜悦和解放,感覺現在的我才是真正做回大人了,跟在鄉下老家那時的我一樣。王天寧乖乖地背起書包,跟着我下了樓。

出了樓洞口,天黑透了,小區的路燈有些昏昏蒼蒼,照着濕漉漉的小路,不遠處的樹叢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晃動枝葉,一股冷氣直撲臉,我往上拽了拽衣服領子,想拉王天寧的小手,她氣哼哼地一下子把我的手甩開,獨自跟在我的屁股後。突然,從晃動的樹叢裏竄出一個小黑影,“搜”一下從我身邊擦過,我心裏猛咯噔一下,頭皮發麻,只聽身後一聲“啊,我怕啊!”驚呼起來,我趕緊回頭,王天寧一頭扎進我的懷裏,哇哇大哭起來。“不怕,不怕,王天寧不怕,回來啦,回來啦,回來啦。”我給王天寧叫着魂,小孩子要是受到驚嚇,蹲下身子,手摸完一下地再摸着孩子的身子連着叫幾聲“不怕,回來啦。”就沒事了。

叫完魂兒,王天寧緊緊攥住我的手一下也不放開了。她帶着哭腔竊竊地説:“陳三,我害怕妖精,剛才是不是狐狸精?”她説着四下張望,看身後的小黑影早已不知去向,遠遠傳開一聲“喵喵”的叫喚聲。“不怕,沒有狐狸精,你仔細聽聽是啥。”“是小貓在喵喵叫,不是狐狸精是吧?”王天寧愣怔一會兒,支叉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我不敢再多提一句狐狸精的事兒,這丫頭最近幾天正好奇,逢人就問人家,狐狸精是好人還是壞人,西遊記裏的狐狸精都是壞人,為什麼爸爸喜歡狐狸精。這些問題沒法回答,大人們都避而不談,越是迴避,她越是好奇,越是好奇,就越問,她只要想起這事兒問我,我就耷拉着眼不看她,任憑她用小手重重擂在我的身上,我也不搭理她,她只好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無趣地把精力轉移到別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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