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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三十三)

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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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三十三)

王思疆夫婦乘飛機離開了中國,走時李婉歌撂下一句話,王中豪變成了地道的中國男人,我們沒有辦法幫到他們,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李小梅的嘴差點氣歪,她渾身上下除了喘息和翻白眼的氣力,就是被那件常年掛身上的黑不溜秋的燈草絨褂褂包裹着的渾身顫抖的氣力。大上海人擁有千萬身價的不可一世的傲慢此時被掃蕩得一乾二淨。

前半夜,小卧室裏牀板吱吱着發出沉重的歎息。大卧室裏一聲接一聲帶着顫顫巍巍的哼嗨,懸在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夜猙獰着空洞的黑眼珠發出聲聲蒼老的呻吟。

不知什麼時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黃燦燦的熟麥地變成了一個豐腴的婦人的胴體,她被麥芒撩撥得渾身酥癢,一股按捺不住的慾望之火在陽光下噼啪燃燒。天陡然陰沉,那胴體被一片黑壓壓高高低低的墳地包圍,她不見了,墳地變成了她的頭顱,每個頭顱上壓着一張新的黃裱紙,風略過緊挨墳頭的楊樹林,獵獵作響的黃裱紙像一輪輪隱在雲層中的太陽露出的耀眼的裙邊,又像是舞弄着風姿的怨婦的臉龐,在熱鬧而寂寞,明亮而陰森,欣喜而黯然的大地上輪迴。剎那間,陰風陣陣,黃色的麥浪染上了烏雲的憤怒,在風中沙沙低哮,黃表紙被翻卷被撕扯騰空而起,黑暗的利爪掀翻舞動的撩人裙襬,劈開一座座黑色凸起的墳頭,一縷縷青煙從地下獰笑着幽幽升起,變成了一張張熟悉鮮活的臉龐,“閨女,我想你了。”好像是一聲來自天邊的父親的歎息,又好似從地下墳墓裏傳開的母親的問語。我匐在紛亂的黑夜的墳堆裏嗚嗚痛哭,“對不住爹孃,我沒有看二老。”我哭醒了,跟在鐵英家沙發上做的是一模一樣的夢,今天是老爹十週年的祭日,老爹在喚我哩。

我怎麼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直愣愣地瞪着房頂,腦子裏混混沌沌。白日裏那些雞飛狗跳的爭吵,橫眉冷對的指責,都通通被夜的沉靜暫時安撫了。

大卧室的門開着,一陣伴着咳嗽的窸窸窣窣聲響,我奇怪了,支叉着耳朵,像是老太太起牀的動靜,大半夜,估計是解手哩。我的倆眼瞪得有些累了,閉上眼準備再睡。

拖鞋踢踏着地面,在靜寂的夜裏格外刺耳。這聲響不是朝廁所的方向,而是向着大卧室的方向,只有踢踏踢踏,神祕清脆。我心裏開始七上八下,睜眼勾頭往卧室門口看,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一個鬼鬼祟祟的黑影正朝着我睡覺的牀邊飄過來,透過窗外忽明忽暗的微光,隱約顯出類似人形的樣子,兩隻支叉着左右搖擺的胳臂,亂蓬蓬的頭影。我眼前的黑暗漸漸變得淡薄,腦子開始清醒,細細辨認,是老太太。我提着的心一下子放下,打開卧室燈,光亮譁得刺得倆眼生疼,揉揉眼,抬起頭,我差點笑出聲。

老太太倆眼咕嚕嚕亂轉,好像在尋找啥寶貝,如果不開燈,這黑漆漆的屋子,她能看見啥?黑暗好像並不妨礙她,光亮好像也並沒有妨礙她,她對我嗤嗤地地朝着她笑好像也無動於衷,她繼續在尋找,嘴角喃喃着,聽不懂説些什麼。她手裏的一尺多長的細條狀硬紙殼不停上下忽閃着,當走到老頭的牀頭時,她停了下來,彎下腰伸着脖子往牀底下看,然後右手拿着硬紙殼在牀底下扒拉着,好像在找掉在牀下面的啥東西。

“外婆,你在找啥哩?”我疑心她是鬼附身了,得快點把她的魂給拽回來。

老太太並不理會我,繼續扒拉着牀下面。從裏面撈出一個小娃娃,紅裙子黃頭髮,她顫顫巍巍抹了抹布娃娃臉上的灰塵,靠近她親了一口,抱在胸前輕輕拍着,像哄孩子睡覺,眼裏閃着慈愛的光,一臉甜蜜的微笑。她亂蓬蓬的花白的頭髮在幸福的笑容裏微微顫抖,耷拉的嘴角邊幾道深深的溝紋不再生硬,整個人沐浴在柔和的光影裏。我的臉好像一團被漿糊沾緊,凝縮。心裏好像被什麼東西扎疼了。從前對老太太不近人情冷漠刻板的怨氣在此刻頓時消融了。

我猶豫着,要不要大聲叫回她的魂。只要大聲喊三聲,她的魂就回來了,我遲疑着。

我最終還是沒有驚動老太太,那份甜蜜的擁抱,即使為此丟了魂,又有什麼關係呢?

老太太始終沒醒,我看着她把布娃娃抱回她的卧室,像伺候小嬰兒一樣,輕輕把布娃娃放到牀裏面,小心翼翼地把布娃娃的屁股抬高,在她屁股下面墊張衞生紙,嘴裏嘟囔着,小寶貝,別尿牀了,墊上尿布就好了。給布娃娃墊好尿布,蓋好被子,老太太側着身子躺在牀邊上,緊挨着布娃娃的身邊,手輕拍着娃娃,嘴裏哼着小曲,聲音漸漸低了熄了。

我的眼神一直跟着老太太,直到她擁着她的布娃娃躺下睡去,她旁若無人地幹着這一切,好像這屋子裏除了她和她的孩子,一切都不存在,她的孩子永遠都擁在她自己的懷裏,永遠都是長不大的會尿牀的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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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李小梅和身邊的布娃娃還沉浸在美夢中。

鐵政樑早早睡不着了,他只要一醒我就睡不成懶覺。每日早起先伺候老頭大小便,洗漱,吃飯。最近老頭情緒特別不穩定,動不動就想發火,老伴和閨女只顧忙活人家自己的大事兒,他屁股上的褥瘡先長着吧,一時半會兒要不了命。

鐵政樑疼得直哼嗨,他嘴裏喃喃自語:“生不如死啊,陳三兒,你給我弄點安眠片吃吃利索了。”

“外公,我今天去給你買藥,敷上藥就不疼了。”我心想,你死了,我該倒黴了,你可不能死。

老太太摟着身邊的布娃娃,嘴裏吧嗒着,鼾聲聽起來好像從喉管裏出來,粗重渾厚地咕嚕着,再從牙縫裏擠出,氣流被阻止變細成顫抖刺耳的口哨,隨着吧嗒吧嗒聲艱難地衝出口腔。那鼾聲時斷時續,時重時輕,時長時短,偶爾會猛然停頓,像潛入水中憋氣,等再浮出水面時,突然爆發出更大更尖利的口哨,從嘴角乾白的哈喇漬上呼嘯而過,屋子裏散發着淡淡的口臭味。

“外婆,該起牀了。”我喚着她,平日裏,這時候也該起牀收拾收拾,送王天寧上學了。

老太太翻了翻身,呼嚕聲戛然而止,沒有動靜了。我疑心是不是昨晚折騰得太狠了。繼續喊她還是隨便她睡,我猶豫不決地看了看,老太太無動於衷的樣子。

“陳三兒,我有點頭疼,你給鐵英打個電話,讓她送天寧上學吧。”老太太用牀頭的衞生紙擤了擤鼻涕,又側身睡去。

鐵英的婚姻猶如父親鐵政樑屁股上的褥瘡一樣潰爛變大,陰暗隱蔽的黴菌不僅滋生在人的肌膚之上,可以看見的疼痛,更可怕的是,躲在心靈深處不可告人的角落,醖釀着摧毀一切的不觸摸的疼痛。

老太太睡到中午頭才懶洋洋地起身穿衣洗漱。她踢踏着拖鞋,蓬着頭髮,吸溜着鼻涕,拉着長臉在屋裏走來走去,好像急着説點啥又好像在想點啥。我疑心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忘記了飢餓,人一上歲數,對飢餓開始變得越來越遲鈍,對心靈的傷痛也漸漸越來越麻木。這是上天對肉體和心靈的懲罰還是保護?

“我昨晚夢見我的老二孩子了,白白胖胖,他活生生着呢!唉,如果當年偷要了他,現在也三十多了……”老太太的眼光幽潤髮亮,像是穿越時空滴答着青苔味道的老井。

我突然想起了家鄉那口吱呀作響的老井,在村旁的老榆樹下,井水幽潤髮亮,四周濕漉漉的青苔,木質的支架上有一把被歲月摸亮的老轆轤,纏繞着手指粗的麻繩,每天清晨,就會聽到吱扭吱扭的晃悠着清涼甘甜的鐵皮桶的聲音。那首村頭挑水的歌在初升的紅日裏

淺唱低吟着:

清晨挑水穿街巷,

水車轆轤吱扭唱,

井繩水桶悠悠晃,

千年不改舊模樣。

……

“我的老二啊,你要是現在活着該多好啊,我對不住你呀!”老太太抽抽噎噎抹起了眼淚。

“外婆,都過去多少年了,又不是你的錯,那年月,誰敢亂生孩子,別難過了。”

“我良心下不去呀,那是條人命呀,多少年了,我老是夢見這個孩子哭着找我,嗚嗚嗚……”

我心裏慶幸着自己,恍惚回到了我二孩出生時的情景,我扛着快臨盆的大肚子躺在妹妹家的臭烘烘的牛棚裏,兩頭哞哞叫喚的老牛鼓着銅鈴大眼奇怪地上下打量着我,其中的一頭母牛也扛着大肚子,她血色的瞳孔裏散着點點紫紅色的光芒,在黑魆魆的夜裏,即使身邊有丈夫陪着,那光芒也讓人膽戰心驚。這是屬於他們的世界,我們驚擾了他們的世界。

“我恨不得扒了他們的皮,是他們把我的孩子害死的,都七個多月了,嗚嗚嗚……”老太太哭得很痛。

牛棚外一陣雜亂窸窣的腳步聲,伴着一聲輕微咳嗽後洪鐘般的嗓門:“你姐陳三兒上不是躲在你家?對待國家政策要老實,耍花招沒你們的好下場。”

“隊長,都老實交代了,俺姐真不知去哪裏了,俺兩家關係一直不好,不説話好多年了,她咋能躲俺家哩?”妹子説得沒錯,我跟妹子好多年不説話了,她會不會把我出賣了。

我和老頭臉對着臉屏住氣兒,牛和牛頭對着頭四肢蜷縮着斜卧在我們的身邊,淡淡的乾草香和着臭烘烘的牛拉出的新鮮糞便味兒刺激着鼻孔,我把即將衝破鼻孔的噴嚏憋了回去,聽着牛偶爾發出咂咂的反芻聲和噗通噗通的心跳聲,在入冬清冷的月光裏,在深夜不寐的黑洞洞的牛眼裏,恐懼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隨時等待為破裂而來的使命。

“李小梅,你的孩子必須做掉,你是咱單位的先進,萬人矚目的勞模,共產黨員的傑出代表,你不帶頭誰帶頭?誰拖黨的後退誰是革命的罪人。”平時温厚可親主抓計生的冷香姐此時一臉猙獰,她板上釘釘的話帶着冷硬的力量砸入李小梅的心臟。

“冷香姐,你跟前都仨孩子,我只有鐵英一個閨女,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只有這個機會了,求你放過我這一次吧!”鐵英苦苦哀求着。

“你怎麼説話的!誰讓你生不逢時?今天醫院下班了,明天跟我去醫院做了,你做也做不做也要做這事容不得你,不用再説了。”冷香砰得一下摔門而去。

那一夜,鐵政樑罵了一夜,李小梅哭了一夜,鐵家自此要絕後了。

天亮了,母牛温順地抬起頭,在公牛熱辣大膽的目光注視裏紅着眼又低下頭,舔着自己的隆起的肚皮,他們可以大膽熱烈地期待着新生命的降臨。而我們,卻潛伏在他們的屁股後面小心翼翼地祈禱着新生命能逃過一劫。

村頭開始嘈嘈起來,公雞打鳴,羊娃咩咩,老牛哞哞,一聲清脆的響鞭抽打着吱呀吱呀的轆轤,晃悠着叮噹作響的鐵皮桶。那首村頭挑水的歌在初升的紅日裏又開始周而復始:

清晨挑水穿街巷,

水車轆轤吱扭唱,

井繩水桶悠悠晃,

千年不改舊模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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