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十）

19

我心裏七上八下，乾巴巴地杵着，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看着老太太呼哧呼哧地哭。老太太，我又沒有招惹你，你到底哭啥哩?難不成我身上有邪氣?撲老太太身上了，她中邪了?大姐坐在牀頭，一隻手拉着她媽的手，一隻手給她擦眼淚，一個勁兒地哄着，跟哄小孩樣。

我腿都站麻了，這世上啥事兒都讓我遇見。乾脆給人家説説，別難過了，既然看見我就惹得傷心大哭，我走還不中!大姐自顧她老媽，我乾脆識點趣兒，自己偷偷走吧。我的鋪蓋卷在小牀邊上，我走過去，提起鋪蓋，準備出門。“你別走啊，我不讓你走啊!”老太太看見我提行李，一隻手掙脱她閨女的手，朝我晃着大喊着“大榮，趕緊拉住她，別放她走。”我又怕又納悶，這老太太是咋了?是腦子有啥毛病?

大姐趕緊轉過身，比劃着手“妹妹，先把行李放下，等我媽平靜了再説好吧。”我本來就不想走，一聽這話，趕緊放下了包袱，只要不讓走，一直等。誰知，這一假裝走，可治住了老太太的哭，她不哭了。

大姐指着茶几上的杯子，讓我給老太太打杯水，我心裏一下子敞亮了，趕緊拿上杯子，到屋子角的淨水機旁接水，手激動地有些抖，杯子裏的水也弄灑出來，狠狠燙了一下手，手趔趄一下，杯子“啪嗒”掉地上，水灑一地。我耳根發燙，一邊低着頭蹲下身拾杯子，一邊掏出兜裏的衞生紙擦地上的水。自己咋恁沒材料呢!關鍵時候掉鏈子，這回人家想用我也不能用了，第一次幹活就笨手笨腳，幹成這樣還有啥指望。

“大榮，你去收拾收拾，人家剛來，還不熟悉咱們家，等熟悉了就好了。姑娘，你過來，讓我看看你。”老太太的話讓我又驚又喜。我心裏毛呆呆地發怵，慢慢靠近牀，站在老太太身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老太太。她一把拉住我的右手，眼睛直愣愣看我，嘴裏嘟囔着“像，太像我妹妹了!”説着眼圈又紅了。我站着沒敢動，讓老太太看個夠。明白了，原來我長得像她的親人。

老太太給我講了她的故事。她原名小云，出生在1920xx年，山西農村的一個小鄉村，那時軍閥混戰，國家動亂，家裏窮，父母生了他們姊們八個，她老五，上邊四個哥倆姐，下邊一個小妹妹。小妹比她小兩歲，倆人從小關係最好，當時生活醫療條件都差，兄弟姐妹中，長成人的只有倆哥一個姐和妹妹他們五個。她18歲那年，父母先後去世了，倆哥哥都參加了革命，19歲的姐姐遠嫁他鄉，哥哥姐姐離開家鄉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杳無音訊，她和小妹相依為命。她16歲那年，嫁給了比他大16歲昌姓人家做小老婆，14歲的小妹跟着她進了這家。官人姓昌名興富，倒賣軍火生意，男人娶了五個老婆，她是第六個，自從過門後，改名昌氏。自從嫁到昌家就跳進了火坑，幾個大小老婆爭風吃醋，天天明爭暗鬥，昌興富是個色狼，看妹妹長得有姿色，對小云不懷好意，動手動腳，妹妹生性剛烈，受不了這份窩囊氣，離開昌家。

後來，妹妹嫁給了臨街做小買賣的姓李男子，結婚時還不到15歲，兩年多先後生下兩個男孩，生活還算過得去，小云私下裏去妹妹家，塞給她些錢補貼家用，給妹妹訴訴苦，説説貼心話。妹妹是她唯一的心裏依靠。兩年後，小云實在受不了昌家的折磨，躲到另一個村上的遠房表叔家，準備遠走他鄉。臨走之前給妹妹稍信，想見最後一面。誰知，這一面真成了訣別。當晚見面，姐妹倆抱頭痛哭，她留給妹妹一個玉鐲，妹妹送給她一個玉觀音墜。千言萬語只剩流淚。妹妹在返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支劫匪，劫走了有孕在身的妹妹，妹妹生性剛烈，遭辱後自殺身亡。這是她出走兩年後，表叔家的兒子去上海見到小云，告訴了她妹妹的情況。小云已經在上海成家了，聽了妹妹的遭遇，痛哭失聲，要不是自己想見妹妹，她也不會遭此噩運。妹妹臨走送她的玉觀音成了唯一的留念，七十多年一直帶在身上。

老太太講着流着淚，拉着我的手，給我講着她和妹妹的故事。説我的眼神很像她妹妹，她一看見我的倆眼，就跟前世見過一樣。問我從哪兒來，家裏情況，為啥大老遠從河南跑到上海?我也給老太太大概説了我的情況。老太太緊緊拉着我的手，不願鬆開，好像怕我跑了。在這家當保姆護工，讓我真正知道了啥是尊重啥是真情。

20

我的主要工作是伺候老太太吃喝拉撒睡，是護工保姆。打掃衞生，請的是鐘點工，五姐負責做飯。老太太是前幾年腦梗後遺症，除了下身沒知覺，身體其他沒啥大問題。家裏條件好，幾個子女照顧的好，説起來九十多了，臉上沒啥褶子，白白胖胖，光亮紅潤，圓臉大眼，眉心一顆大美人痣，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坯子。説起來是病號，看着比好人還精神。

老太太住的這套房是小兒子買的。小兒子在新西蘭，不能經常回來陪媽媽，就把原來老房子賣了，換成了大套。這樣可以方便幾個姐姐來照顧媽媽。五姐叫五朵，比我小一歲，她離婚20xx年了，一直單身，跟前夫生個閨女，已經二十多歲，前幾年成家了，住在國外。別的姊妹都拖家帶口，只有五朵，退休沒事，孤家寡人的，就跟媽媽住一起，方便照顧。

這家姊妹幾個把我當成親姐妹對待，我也跟着喊老太太媽媽，平日裏我照顧老太太，週末兩天，姊妹幾個輪流照顧媽媽，我休息兩天，啥都不讓我幹。特別是五朵，在一起呆一些日子，感覺她心眼好，對人實誠。姊妹們一回家，她就誇我，説我能幹，媽媽可稀罕我。

我疑心，有錢人家在生活細節上是不是都可講究呢?來這兒以前，我從沒有聽説，更沒有見過這樣的過法。一大早，我正睡得香，挨牀睡的老太太輕輕拍拍我“小陳，小陳，起牀了”我平時睡覺輕，有一點動靜就醒了。睜開眼，伸個懶腰，坐起來“媽，是要尿尿還是拉屎?”老太太靠着牀幫坐着説“要拉屎”。我下牀去拿便盆。

我帶上一次性膠皮手套，從牀下拿出便盆，在牀邊上墊一張塑料布和乾淨紙，把便盆先擱塑料布上，老太太配合着，躺下側身，脱去褲頭，屁股朝外對着我，把便盆連墊紙塑料布一起挪到老太太屁股邊上，放穩。一手扶住老太太的胯部，一手伸進去，把糞便一點點挖出來。長期卧牀的人，不活動消化慢，容易乾結，大便一次可痛苦，上邊憋的臉紅脖子粗，下邊幹憋也拉不出來。以前用開塞露，時間長了，開塞露也不管用了，只能用手一點一點挖，挖出來的糞便，擱塑料布上，臭哄哄黏唧唧。這個挖大便的手藝是老太太的幾個閨女教我的，我沒來之前，五個閨女輪流給媽媽挖大便，我不會這個手藝。自從來到老太太家後，姊妹幾個教會了我這個絕活。

解完大便，刷牙洗臉喝水擦身。這個過程要用五個不一樣的盆，五個不一樣的毛巾。刷牙用一個小黃盆接着漱口水，黃色的小手絹擦嘴;洗臉是一個藍色的盆，蘭毛巾擦臉;洗下邊用倆盆，白盆和紅盆，洗前邊陰部用白盆，洗後面肛門用紅盆;擦身子用紫盆紫毛巾。每天早晚兩次全程洗漱。中間要是有特殊情況要另外擦洗。這些程序不能亂不能少，這是僱主家要求護工保姆的日常工作，我都是嚴格按照要求去做，每一步都可認真。五姐退休在家，平日裏很少出門，她已經領教了我認真的程度，所以對我一百個放心。

這些工作都做完，就開飯了。五姐做好飯，先給媽媽端上來，我負責老太太吃飯。老太太可自尊，她自己能做的事兒絕不讓旁人插手。在牀上，老太太的身邊支一張小飯桌，飯菜擺上，她自己想吃啥夾啥，我只用把撒到牀上的飯菜清理一下就行了。五朵真是孝順，每次做好飯，自己不吃，先給媽媽端上來，看着媽媽一點點吃完，才和我一起下樓，坐在餐廳跟我一起吃。媽媽心裏有一點不舒坦，她就一直坐媽媽牀頭陪着説話，開導媽媽，有一次，媽媽肚子疼，一陣子一陣子咕嚕着疼，她就跟我一起守着，守一夜。長這麼大，我可少見過這樣孝順的孩子，她看媽媽的眼神，跟看自己孩子一樣，現如今，有幾個孩子能做到，對待父母跟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呢?誰説大上海沒人情味!這家人把我才來上海時，對大上海人的賴印象都掃光了，我打心眼裏佩服這家上海人。我內心也開始慢慢喜歡這個大城市了。

一個月之後，小弟弟榮強從新西蘭回來了，五個閨女和女婿都到齊了，剛進門，就爭着抱抱弟弟，摸摸弟弟的頭，跟小孩樣，説着笑着，嘮着家常，家裏跟過年一樣熱鬧。老太太最開心，坐在輪椅上，被圍在中間，一手拉着小兒子的手，一手摸着兒子的頭，臉上笑開了花，兒子蹲在媽媽的輪椅邊上，仰着臉，四十多歲的人了，像個小孩，一臉撒嬌的樣子。要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親情還能這樣打動我的心。

都親熱遍了，小弟弟從大包裏拿出一個個小包裹，每人一份小禮物，我一直站在人羣外，自己是外人，肯定輪不上我。等發禮物時，我轉身進廚房去收拾，誰知，過了一會兒，聽見榮強問“陳三兒姐呢，剛剛還在這裏，轉眼不見了呢?”大家都七嘴八舌問我，我趕緊從廚房跑出來，在圍裙上擦擦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説“榮強，我在這兒哩”。榮強把一個小禮盒遞到我手裏“陳三兒姐，謝謝你照顧我媽媽，聽姐姐們電話裏説起你，把媽媽照顧的很好，多虧你了，我在外面也放心媽媽了。”我接過禮物，很輕，卻又沉甸甸的重，心裏湧上千般滋味，眼睛又發酸了。

閨女們在陪着媽媽弟弟聊天，女婿們在廚房做飯説笑，我給他們倒茶添水。老太太咋恁有福氣，上輩子積德行善了，年輕吃的苦到老都補回來了。飯菜好了，十幾口子，人太多了，我説啥也不上桌坐，不行，姊妹幾個不願意，硬是把我塞到他們中間，擠着坐熱鬧。吃着説着，説小時候的事兒，説上學時的事兒，説談戀愛的事兒。互相開着玩笑，逗着樂。

不知誰提起了當年五姐談戀愛的事兒，本來熱鬧歡快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了一樣。三姐尷尬地看了一眼四姐，伸了伸舌頭，説漏嘴了。老太太不滿地斜了一眼三姐，哪壺不開提哪壺。大家都低頭吃飯，我偷看了一眼五朵，臉拉的跟長白山樣不開心，塞兩口菜，擱嘴裏嚼着發着呆。沒吃幾口就説吃飽了，轉身上樓了。剩下的人也不敢再議論，把話題岔開了。

五朵到底經歷了啥樣的感情經歷?在這個温暖的家庭裏，她的婚姻最不幸福，但是，她20xx年的堅守，到了年過半百時，居然遇到了做夢都想不到的愛情，而且是少女時代的初戀情人——高中老師。

聽五朵給我講她的初戀和婚姻，照她的話説:一段如夢如幻的初戀，一場風花雪月的相思。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一場撕心裂肺的傷痛。聽完她的故事，我跟她一樣，心醉了也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