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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回憶散文:瀦龍河絕唱

家鄉回憶散文:瀦龍河絕唱

家鄉回憶散文:瀦龍河絕唱

瀦龍河,西出太行,在數百里大平原奔流了上千年,現在終於沉寂下去,像戰國時的孟嘗君一樣,絢爛後成為一個符號。

孟嘗村到蠡縣城有長達二十里的路程,小時候,善解人意的大柳樹手拉手搭起綠油油的拱門。如今,大白楊冷冰冰的站着,水泥路代替了黑黝黝的柏油路面,小轎車、滿載貨物的大貨車不分晝夜的穿梭,重複着華夏的交通版圖。修建於文革初的那座橋,早被新橋所取代,巨龍一樣的朔黃鐵路大橋,雄壯氣派,君王一樣傲視着河牀上的莊稼,那些不會言語的綠色生靈們,已不按時序生長,遵從着人的意志,不再有歇息的機會。貨車像飛竄的野馬,呼嘯着打破瀦龍河的寂靜。

光陰改變了瀦龍河,也掩埋了一個時代。

可是三十多年了,老調還像磁石一樣吸引我。那時候,若沿着彎彎曲曲的千里堤,從瀦龍河橋東頭出發,往東北方向走,很快就會淹沒在繁茂的柳蔭裏。沒多久,鏗鏘的鑼鼓聲、悠揚的老調就取代了連綿不絕的蟬鳴。一羣喊嗓子、練功的人,亮相一樣出現在西孟嘗村的堤根。

瀦龍河好像很眷顧西孟嘗村,自從1955年張開龍口吞沒了西孟嘗村後,就一直沒捨得挪窩,與新建的西孟嘗村隔着大堤比鄰而居。並在老堤和大堤之間留下一個幾乎常年有水的窪,周邊稀拉拉的長着幾壟高粱。整個夏天,蛤蟆在這裏安營紮寨,放肆地“呱呱呱……呱呱呱”叫喚個不停,村裏人稱這窪為“蛤蟆窪”。那時候,老調的鑼鼓聲、板胡聲、老生或者旦角的演唱聲,與那些在窪裏為王的蛤蟆聲此起彼伏。堤根,扎着抓髻的娃娃學員,倚着大柳樹練倒立。空曠些的地方,一隊國小員在師傅指揮下,翻着筋斗,什麼前空翻、後空翻、穿花翻,像一隻只飛舞穿梭的燕子。樹下的小草躲閃着,空出來一大片硬實實練功的好場地。另一批學員,對着白練似的瀦龍河水“咿咿咿……呀呀呀……”練嗓子,活潑,熱鬧。把一條河都唱活了。你看,堤外的大柳樹聽得入了迷,舒展柳枝舞蹈一樣,堤內的大楊樹更為沉醉,揮舞着葉子不停地喝彩。擺渡的舅爺,半眯着眼,抽着煙袋,盤腿坐在船頭,在晃悠悠的渡船上沉醉於《忠烈千秋》時斷時續的唱段裏。有人要渡河,舅爺應和的聲音居然帶着老調的腔調。

以大堤為界,冬春村南是平展展的麥子地,村北靠瀦龍河大堤也是麥子。麥收過後,村南是一水的棒子,村北則像這老調一樣豐富多彩,規整的地塊有吐紅纓的棒子,沙灘地種着紅臉的高粱,肥沃的園子長着翠綠的大白菜,半旱田裏開着黃盈盈小花的是長果(孟嘗人從來不説花生),把地壟撐幾道裂縫的山藥,還有藏着驢駒(蟈蟈)的豆子地。不成形的河邊沙地,種着麻、黍子、蕎麥、蔓菁等雜糧作物。最讓西孟嘗人驕傲的,是村裏的老調劇團,這是孟嘗村最值得稱頌的收成,它讓單調的日子,像這廣闊的田野一樣有了動人的色彩。

動亂年代過去了,孟嘗村人有了更高的精神追求。家譜毀了,他們用老調搭建精神的祠堂,把孟嘗君的仁義當做自己的信仰。大隊從外村請來了會唱老調的師傅,在本村從事農業勞動的人中,解放出鼓師和板胡師傅,騰出大隊幾間房子,建起了一個威風紅火的老調劇團。三叔拉得一手好板胡,成為後台的“台柱子”。微有殘疾的三叔,因為老調活得有尊嚴,有奔頭。孟嘗村人説起劇團眉飛色舞,像唸叨自己水靈靈的大姑娘。這老調啊,讓黃土地上煎熬的孟嘗人有了精氣神兒,有了主心骨。

老調也稱老調梆子,元明時期起於白洋澱附近,有別於地方名劇河北梆子,是河西調與燕趙民歌俗曲的融合。不管是荷花澱裏和蘆蕩深處的漁民,還是平原上青紗帳中的農民,人人都能哼上幾句,老調是讓燕趙大地男女老少笑逐顏開、忘了煩惱,豪氣十足的腔調。它沿着河逆流而上,流傳到保定、安國、滄州、石家莊等地方。它的故事多悲烈,唱詞愛憎分明,曲調高亢委婉、蕩氣迴腸,這樣的曲調演繹出的戲曲故事,讓世世代代土裏刨食、地窨子裏度日月的孟嘗村人,像對宗教一樣虔誠。父親唸叨,過去老調有很多出戲:《常小打漁》《調寇》《楊金花奪印》《鐵關圖》《戰馬超》……我印象中,我們村劇團排演了《秦香蓮》和像電視連續劇一樣長的《呼家將》(也叫《忠烈千秋》)。歌頌的是忠臣良將,救世的英豪,可以説,老調在一定意義上,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孟嘗村人的《論語》和《心經》。

孟嘗村人對老調的喜愛,我一言難盡。反正鑼鼓一響,飯碗一推,一邊擦嘴一邊往外跑,餓着肚子也要看老調。簸箕編到中途是不能停下的,會前功盡棄,為了老調也顧不得了。我現在想,也許老調就是老輩人種下的“蠱”,讓後輩愛戀、痴迷、失魂落魄,甚至改變人生。村裏的老調劇團成全了幾個好苗子,在計劃經濟時代,能變成一個吃商品糧拿國家工資的人,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老調在無意中成為少數人進入城市的梯子。如果沒記錯,有五個學員通過老調徹底告別黃土地成為城裏人,也有人因為學唱老調找到了好姻緣。他們中,獨獨喜歡老調的亮卻殉了命。

亮在這個世界消失了三十多年。孟嘗村的小孩子,沒有一個名字帶亮字的,只怕沾了他的晦氣。

村子裏成立老調劇團時,我正讀國小。三叔在裏面當琴師,我自己又十分喜歡戲劇,每天放學都會看很久。夜幕籠蓋村子時,總會響起亮的孃的聲音:“亮!回家吃飯來……”亮沒貪玩,他痴迷老調,家裏太窮學不起。亮每天起得比鳥還早,為了打滿筐的豬草;睡得比狗還晚,為了幫他娘刮柳條根、打麻繩。不能耽誤哥哥們編簸箕,賣錢換糧食,給爹看病。亮拼命地幹活,擠出時間看老調劇團的師傅教戲。

誰也説不清劇團的師傅怎麼發現了亮的天賦,也許是亮揹着草筐仰着頭模仿的那幾句老調,或者是他看老調痴迷的眼神。反正是別的孩子學戲自帶口糧,一個月還要交兩元錢學費,亮只要交上糧食就可以免費學戲。

當時,劇團和學校在一個大院子。學校在院子西頭的青磚平房裏,老調劇團在院子東頭大隊部的紅磚瓦房內。朗朗的讀書聲和高亢的老調在村子上空交響,這也是孟嘗村最美妙的希望和風景。晨起和傍晚,裊裊的炊煙中,亮和劇團的孩子們一起吊嗓子,翻跟斗,舞槍弄棒……劇團的師傅對亮讚不絕口,一把黑紙扇不停地忽閃着,大聲地吆喝別的孩子,“都跟着亮學,都跟着亮學”。我也想學老調,可是我在人前説話都臉紅,體育課的鞍馬我也不敢跳,連學老調最基礎的下腰、踢腿都不會,家裏也沒錢供我學,那時候我家還串房檐子住。我常常會趁家裏沒人,插上院門,再插上屋門,披上娘珍藏的紅包袱當大氅,掐來台階邊盛開的大粉色蜀葵花戴在鬢角,對着鏡子咿咿呀呀比劃幾句,陶醉在老調的氛圍裏,或者説老調劇目中英雄忠義的基調裏。

“亮是棵好苗子。”劇團的師傅總是贊不離口。天賦和勤奮,亮哪點都頂呱呱,他真是唱戲的好苗子,只要亮站在大堤上喊一嗓子,叫得正歡的喜鵲和百靈鳥都會停下。鄉親們扛着鋤頭從地裏回來,亮精彩的唱段是他們解乏的靈丹妙藥。別的村種莊稼養家餬口,我們西孟嘗村不僅組織了建築隊在天津幹工程,還建起了方圓數十里唯一一個村建劇團,是要靠老調劇團幹一番事業哩。

有一年過年,劇團開戲了。粉色的、綠色的戲票是使者,牽着十里八鄉的人們湧進了西孟嘗村,家家户户喜盈盈的包餃子、熬大鍋菜待且(當地話,指款待親戚)。這陣勢,總讓我覺得穿越到了兩千年前的春秋戰國,那時候孟嘗村大概還不叫孟嘗村,可是大名鼎鼎的孟嘗君住在了這裏,各地的謀士或者乘船順着瀦龍河來投奔他,或者騎着快馬奔到他門下。傳説,孟嘗君招待賓朋的淘米水聚而成窪,多年不曾乾涸。就在中孟嘗村的村中央,一個大水坑存在了好多好多年,我總感覺這就是孟嘗君留下的淘米水窪。可是這個也許有兩千年曆史的大水坑,也在近年平了,坑周圍的幾座廟,也早沒了蹤跡。

在“鏘切……鏘切……鏘切鏘切……”的鑼鼓聲中,亮跨馬、握槍、踢腿、手撫雉雞翎亮相,乾淨利索。厚底的靴子走得穩穩當當,銀白色的盔甲戰袍、護背旗舞得虎虎生風,活脱脱一個古代的白袍小將,一個威風凜凜的大英雄。台下的鄉親們交口稱讚,咱村的劇團要火了。《忠烈千秋》中威猛的小將呼延慶,《秦香蓮》中正氣凜然的黑臉包公,亮個個拿得起放得下。尤其他的老生唱段,渾厚豁亮,無人可敵。亮唱得好,我的臉上似乎也光彩,亮姓劉,我們供奉的是同一個從山西遷來的老祖宗。

孟嘗村人以往枯燥的日子,因了劇團變得有滋有味,村外的瀦龍河,因為老調變得清澈多情。大暑小暑淹死老鼠,汛期來了,瀦龍河漲水了,村子裏以生產隊為單位開始修堤,修補老鼠洞、兔子窩,加高加固土牛(大堤上靠河一側高出來的土牆),劇團的學員也跟着一起幹。幫着拉車的亮,長成了一個肩膀寬寬的青年,白淨淨的臉上淌滿汗水。有人喊:亮,來一段老調吧。“孤身舍死留秦廷,暫忍怒火章台進,刀槍劍戟擺列成林,秦王高坐假恭敬……”亮唱得有板有眼,正氣凜然。學校的張老師常常和劇團的師傅交流幾句,亮這孩子上學也是塊兒好料子,沒想到戲也唱得這麼好。師傅呵呵大笑“天生唱戲的料!”剛上學時,文革剛結束,遊行時領着我們喊口號的也是亮,他的嗓子寬厚,綿長,像村外流淌的瀦龍河水。

本以為,唱戲會成全亮,會改變他窮苦的命運。我沒料到的是,年年要防洪的瀦龍河居然會乾涸。先是由肥到瘦,然後季節性斷流,再往後像一條翻着白肚皮的魚,露出滿河灘白花花的沙子,大風吹過來,沙子隨風飛舞,整個河道昏天黑地。那條渡船,因為沒有河水的滋潤,慢慢的開裂腐朽,不知道去向。也許變成了村裏某户人家灶下的一堆火,只不過蒸熟了幾鍋山藥。隨着瀦龍河水的逐漸乾涸,老調也幾乎銷聲匿跡了。

農家院落隨處可見的蜀葵,得雨就瘋長。這老調就是俗世裏的花,滿台子都是煙火味兒。這花開在田間、河畔,也開在小巷、炕頭、地窨子裏,只要有人在,就有老調的影子和氣息。我有幾個小夥伴們在劇團學戲,燈光照在戲台上,原本灰頭土臉的鄉下丫頭,儼然千金小姐的模樣,身着綾羅,滿頭珠翠,裊裊娜娜,戲唱得有板有眼,還會十八般武藝,最讓我羨慕的是,她們和劇中的大英雄結為姻緣,一起跨馬揮刀保家衞國。台下的她們也彷彿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胸脯高聳着,走路不再低垂着頭,彷彿踩着老調的鼓點,滿臉都是動人的光澤。其實,小時候看老調,我更多的是想自己的心事和未來。

大隊的大喇叭,經常播放老調《忠烈千秋》:“懷正氣坦蕩蕩步上龍庭,保忠良,扶大宋,鋤奸黨掃讒佞。哪怕這金殿殺氣重,我捨死忘生。呼家將世代忠良保大宋,拋頭顱灑碧血,氣貫長虹……”冒死直諫,聲如裂帛。我似乎看到了大宋邊境告急,卻奸佞當道,為保忠烈之後,老丞相血灑金鑾殿,老太君臨危不懼,捨命保忠良。此情此景,讓人血脈賁張。我那時候對老調的痴迷,是少年的小心思,我敢説老調是成年人寄託靈魂的地方。不信你看我的老父親,聽起收音機裏的老調,臉上都有了神采,手隨着鼓點搖擺着,一字一句地跟着收音機在唱。一下子好像回溯到我的少年時光。

老調盛行的歲月,那些勞累了一輩子的老人們,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靠在乾枯的棒子秸上,牽着孩子的手,曬着太陽,聽着老調頤養天年。他們身故後還算幸運,有老調給他們送葬。我不清楚老調劇團在村子裏堅持了多久,反正後來死去的人,再沒老調送葬了。

這些年,電視、流行歌曲、手機都成了老調的殺手。年輕人不再有興趣圍着老調轉了,只有老人們還戀着她的氣息。過年也再沒有人組織劇團演出,那些流光溢彩的戲裝、珠光寶氣的行頭、明晃晃的刀槍都收納到了箱子裏,長年見不到日月,老調的英雄氣質也散了。後來,老調衰落到十來個人湊一個草台子,在喪事上應景似的唱一齣戲,演員們穿着平常的衣服,一人在一台戲中分別飾演幾個角色。這讓本來就悲涼的腔調更多了悲涼的韻味。老調啊!如今組織一個草台班子都不易了,沒有年輕人對老調感興趣。當年那波學員,也都在五十以上的年紀,拉板胡的三叔快古稀之年了,沒有戲劇大環境的潤澤,老調枯萎了,和它相伴數百年的瀦龍河也名存實亡,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那些五彩行頭早不知道流向了哪裏,也許被蟲蛀了,也許被時光收回去了。

瀦龍河干涸了,這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局面。人們也曾詛咒這條河,它雖然平時水量不大,但卻喜怒無常,常常由着龍的性子胡鬧,孟嘗村人沒少吃它的苦頭。當然,不爭的事實是,它確實也潤澤過岸邊的土地,哺育了孟嘗村人。蛤蟆窪北頭不遠就有一個揚水站,河水也曾温順的在柴油機聲中,不疾不徐地流到園子裏,豐滿了麥子棒子的籽粒,也豐滿了北瓜茄子的臉。平時人們儘可以捲起褲腿趟着水到河西幹活,如果趕上水大的年頭,收莊稼就要繞道瀦龍河大橋,往返足足有50裏。不説走路去幹活,就是坐拖拉機去,也要在大堤上顛簸很久。河北岸的地,臨河卻無法解渴,只能種一些耐旱的高粱和大豆,風調雨順也保證不了收成,河北岸的人總是盯着這些賴以活命的莊稼,看青的窩棚也是那時候的一景。辛辛苦苦種下去,風風雨雨伺候着,到收穫的時候,滿地都是東倒西歪的高粱桔兒。盼了半年的高粱穗,都被賊弄走了。孟嘗村人心裏窩着一口氣,那些長得不好不賴的莊稼,彷彿也成了罪人。亮在這時候成長為一名看青員,夜晚,鳧水到河北守護莊稼,一邊巡邏一邊唱老調助威。有時候,老調《秦香蓮》中鐵面無私的包拯的唱段,會隔着河傳過來,傳統的老調竟然是莊稼的保護神。

如今瀦龍河道也產好莊稼,比如長果,比如麻山藥,還有更金貴的黨蔘、天麻等藥材。瀦龍河比有水的時候更體現了價值,它白沙沙的肚皮披上了綠衣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根治了海河,各條河流的上游也都修起了水庫,洪水很多年沒有氾濫,但是十年九旱成了常態,地下水極具匱乏,機井越打越深,淺一些的機井都報廢了,那些空空的枯井,一個個敞着井眼像是在問天。

我小時候,誰家都不富裕,可是亮家更窮,餓肚子是常有的事。老輩人説“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此言在亮家更是屢試不爽的“真理”,亮兄弟四個只有大哥成家,還串房檐子住。二哥三哥老大不小了還沒討媳婦。亮他娘身大力不虧,走路一陣風,忙完隊裏的活計,抄起家裏的針線,還要操心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亮的爹是個藥簍子,兩個鎖骨窩深得能盛下一小碗水,他喘息的聲音“鼓噠鼓噠”的,蓋過做飯的風箱。亮他爹的肺心病需要常年吃藥,家裏打草編簸箕掙得有數的幾個錢,用來買藥都不夠。三間長滿青苔的破房子,半截子土牆圈着一個小院子,蹦躂着幾隻雞。三個小子出出進進,多子多福只是個傳説。

亮家窮並不是人懶,那就是一個難吃飽的時代,傳統落後的農耕方式改變不了貧窮的面貌。和大多數孟嘗村人一樣,亮全家人都很勤快,春夏秋跟着生產隊幹活,冬春農閒時,偷偷鑽到地窨子裏編簸箕,換糧食度日。土地貧瘠,人多地少,這是孟嘗村人的一條活命之道。亮哥兒幾個長得一表人才,但是因為太窮,媒人不登他家門,喜鵲也不停他家的大楊樹。亮他娘敞亮,總是笑眯眯的,説這喜鵲也嫌貧愛富呢。等俺亮學成了,看媒人們不登破俺家的破柵欄門。

可亮他孃的心願,卻未能實現。不記得因為什麼變故,亮不能再學戲了。應該是亮爹去世拉下了饑荒,也許是亮家人覺得唱戲也改變不了啥,家裏還是窮得叮噹響。或者是亮自己放棄學戲了,飯都吃不飽,唱戲有啥用。聽説,劇團的師傅再三挽留,甚至免收亮的口糧。亮離開劇團那天,老天也憐惜地閉上眼,臉陰沉沉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大院西頭的張老師抬頭看看天,歎息一聲。東頭的劇團師傅,搖了搖頭,長出一口氣。閃電攜着雨往地上潑來,銅錢大的雨滴撲哧撲哧砸起一串串塵煙,瞬間成河。亮閃電一樣消失在雨幕中,從此和老調成為陌路。誰也不能預測亮後來的命運,也許學老調會救贖亮的生命。

亮不學戲了,劇團的戲一下子很零落。沒有亮的戲班,彷彿魚抽調了脊樑骨,再沒有了精氣神。後來,師傅又招攬了幾個唱功和武功都不錯的學生,劇團又堅持了幾年。那個嗓子和武功遠不如亮的小生演員玲,沒多久和幾個尖子演員一起考上地區老調劇團。這個小劇團更沒了靈魂。我常常想,如果亮堅持學戲,説不定他也會被錄取。人生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

劇團剩下一堆國小員,儘管戲台越來越氣派,雪亮的燈光照在演員們嶄新的行頭上,閃着耀眼的光,劇團的演出卻還是少了些喝彩。常常是演到半場,就有人連連打着哈欠,也有人看着看着覺得沒意思抱着孩子離去,一些年輕人,只是把戲台下當成了談戀愛的場所,對戲台上的唱唸做打一點都不感興趣,只是在戲台上有精彩的唱段時,趁周圍人不注意,偷偷地拉一下心上人的手。而這些,是亮再也見不到的場面。劇團成全了三對新人,才貌雙全的亮與老調無緣了。我一直不清楚亮在劇團有沒有心儀的人。

有人説,劇團的演員就像園子裏的韭菜,割完一茬還會冒出一茬。可是村裏的劇團自從亮走後,再也沒緩過秧來,一羣娃娃學員再也沒展示出老調應有的風采。老一波兒的學員或者結婚生子,或者回到村子裏種地,繼續老一輩的生活,也有的覺得不如編幾個簸箕來錢快,一頭鑽到地窨子彷彿要與老調絕緣。只是在編簸箕勞累了,站直身子,伸展腰肢,在地窨子裏吼上幾句老調,“金牌宣來銀牌調……”會徐徐的從地窨子狹小的窗口飄出來。如果沒意外,也許這就是亮未來最正常的生活。

後來的一切一切,似乎都與劇團有關,又與劇團無關。分田到户,衣食無憂了。過瀦龍河往北,離孟嘗村二十多裏有個新興鎮,改革初就利用村子裏人工紡腈綸的市場資源辦起了毛紡廠,瀦龍河北岸的人紛紛揹着新興出產的腈綸線、腈綸毛衣走向大江南北。這其中就有亮。在交通不發達的80年代初,進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兒,尤其對於一個生長於平原,還要揹着沉重的腈綸貨爬山的人。茫茫大山人煙稀少,忍飢挨餓一準是家常便飯。離大山近了,離家遠了,離老調更遠了。幸運的是,亮在做腈綸小買賣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外科總是很忙碌,瘡癰、闌尾炎、膽囊炎、子宮肌瘤的患者很多,手術一台挨一台。那時已是1985年,我在蠡縣醫院實習。有時候,還會突擊來一批做結紮手術的母親們。

一天半夜,急救室來了一個奇怪的病人。説來了有誤,是七八個人慌慌張張地抬來,鮮血滴到地上,像一朵朵觸目的花。聽家屬口音是我們河對岸村子的。這個病人脖子都是軟綿綿的,腦袋耷拉着,像一個紙糊的人,她的血染紅了一整牀被子。吸氧、靜脈切開、給液,同時打通了四個輸液通道進行搶救。一瓶一瓶紅色血漿、無色營養液流到這個病人身體裏,石沉大海一樣。所有的搶救措施都上了,都沒能留住這個人在世上。她像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柳樹,沒等秋天來臨,還沒來得及變黃,只在醫院病牀停頓了一下,就驟然墜入了忘川河。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一個逝去的人,而且是一個非正常死亡的人。這在我18歲的天空,留下了永恆的陰影。

交接班,科主任的聲音很近又很遠。長長的搶救經過……一個人死了。外傷失血性休克……死亡。我的心裏只有這句話。護士姐姐們惋惜着一個人的生命。她們問我,亮是你們村的,你認識吧?

亮!我認識啊,我們是一家子呢。

他殺人了。昨晚那個女人,差點是他未來的丈母孃。

孟嘗村素以廣招天下英豪的孟嘗君為榮,至今流傳“孟嘗君子店,千里客來投”的義名。孟嘗村人厚道,多少輩也沒出過殺人犯。這不僅是樁人命案,更是對整個孟嘗村的褻瀆。

我的腦子不聽使喚了,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我看不到我的臉色。我拼命地還原、拼接,所有的影像卻被無情地撕裂、粉碎。亮的樣子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他怎麼會殺人?他為什麼要殺自己未來的丈母孃?他是個多仁義的孩子啊。亮比我大,按輩分稱呼我姑姑,很多調皮的本家侄子不肯叫我姑姑,因為我和他們的年紀差不多。亮從不,他對我的恭敬,就像我見到識文斷字的本家大爺爺。

聽説亮是自首的。他不學戲了,跟河北岸的人搭伴一起到外地賣腈綸毛線、毛衣。他常常照顧一個也喜歡老調的姑娘。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兩人相愛了。他長得好,人勤快,也贏得了未來丈母孃的歡心。可是,亮這幾年攢的錢,都幫家裏還了賬,拿不出彩禮錢。那個還不算老的丈母孃,硬要姑娘嫁給一個富裕些的人家……喜劇的開始悲劇的結束,這就是亮的遭遇。

人生如戲,是祖宗留下的讖語,在亮身上又得到了驗證。

我對老調的記憶,帶有很多過濾後的成分,她印證着我的少年。我看她像美麗華貴的牡丹花,其實她至多不過是莊户人家裏最常見的蜀葵。老調就是當地的草台班子,逢年過節祈福和婚喪嫁娶祭祀才能一顯身手,老調的藝術殿堂就在村頭巷尾。那些慢悠悠的咿咿呀呀,我也是耐着性子聽下去,吸引我的是五彩的行頭,是一招一式的拳腳和刀槍的演繹,是那些英雄兒女情長的纏綿,和英雄陌路時的峯迴路轉,我常常被戲台上保家衞國的英雄們所感動。我的家鄉保定,正處在宋遼時期兩國交戰的地段,離縣城不遠的大宋村,還遺留着大宋台的遺蹟,傳説是穆桂英的點將台。老調起於元盛於清,我想她正是漢族人對異族入侵的反抗和對英雄精神的展示。這片熱土,春秋時期隸屬燕趙,秉承的是烈烈的慷慨之風,老調承載的英雄氣質,契合當地人的英雄情結和基調。我至今也分不清老調的頭板、二板、安板、起板、撥子板、送板……但不影響我喜歡它的韻味,老調是我認識世界的一條途徑,我的血脈裏流淌的是老調的聲音。

我在縣城工作的時候,每天都要經過瀦龍河大橋。橋的西頭,當時是一片開闊的沙灘,上綱上線時是公檢法部門槍斃人的地方。每年秋後,這裏都會滴上一些血跡。亮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在這裏。如今,這裏種上了大片高收入的麻山藥,早已將血跡覆蓋。

前年春節,天異常的暖和,小侄女兒陪着我站在昔日高大的瀦龍河大堤,昔年繁茂的老柳樹、刷拉拉響的大楊樹早沒了蹤影。大堤上用以防洪水的土牛也消失了。讀高中的小侄女兒,生長在瀦龍河畔,居然沒見過瀦龍河有水時,河流奔騰是什麼樣子,更勿説河上的渡船和村裏的老調。

我告訴侄女,瀦龍河裏有水的時候,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鳥,最常見的是水雞,也有見到人飛得遠遠的野鴨子,我還見過白鶴。每年秋後,有成羣的大雁咯咯叫着落到河邊歇腳。河灘上長着一叢一叢紅荊條,紅紅的杆,細碎的葉子,開着細碎的小粉花,這是好柴禾。紅荊條邊,常常有癩蛤蟆疊成的花花羅漢。蛤蟆窪裏年年都演“竭澤而漁”的活劇。咱們河裏的魚啊,白水燉都鮮得要命。把腳伸到河水裏,小魚兒會親吻你。我還在河蚌裏找過珍珠。青蛙和癩蛤蟆的卵,像黑珍珠項鍊,一串一串的纏繞在水裏的蒲草和水萍花杆上。水萍花啊,“水萍花、稗子草,長流水,斷不了”,現在見不到蒲草和水萍花了。蛤蟆窪也沒蛤蟆啦。只能種蔓菁和豇豆的老堤,也被人們蓋房子墊房基挖完了。

瀦龍河和老調,似有着同樣不可逆轉的宿命。

《蠡縣誌》上載有《孟嘗懷古》“七國爭延天下賢,朱門獨有客三千。戒心已出淆函早,相業終為海岱傳。野鳥數聲林寂寂,泔河一帶水涓涓。豪華既出黃封在,翁仲遺虛草接天。”滄海桑田,黃土掩埋了英雄們的足跡,但英雄的氣概一直在老調蒼桑的音韻中在瀦龍河兩岸唱響。

瀦龍河成為了一個符號,水邊生長了一輩的人把老調帶到了墳墓中,老調幾起幾落,最終成為記憶裏的切花,一個時代終結了。亮消失了,既是生命個體的偶然,也是人性的必然。我相信一條河,一座村莊,一個劇種,一個人,一定存在着我捉摸不透的祕密和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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