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讀的玉林狗肉節

樑伯鈞：被誤讀的玉林狗肉節

有時候在屋裏的人是永遠感受不到門外頂着烈日掃大街阿姨的感受的，儘管我們寫滿了讚美的詞句稱頌阿姨是這個城市的衞士，但絲毫改變不了她的命運，她們依然要汗流浹背地在烈日下工作，領一份微薄的薪水養家餬口，與用最華麗詞句稱讚她的人隔窗相望。生活本來就處處是名利場，狗咬人已經不是新聞，人吃狗反倒成了新聞。

作為國內最早關注玉林狗肉節的資深記者，樑伯鈞在2019年採寫的《玉林狗肉節爭端調查》曾被國內外媒體廣泛引用，引用得最多的是“吃狗肉就是一種民間飲食習慣，它不違法，和道德也扯不上關係。”這句話出自廣西傳統文化研究會副會長謝平祥之口，目前已經成為挺玉林狗肉節的權威言論。

5月的南寧，還是悶熱。火爆的陽光曬在馬路，行人汗如雨下，腳步匆匆。只有路旁綠樹下的一排小店，緊閉着店門的透出絲絲清涼。

我們的採訪是在一家18元可以無限續杯的咖啡廳進行的，樑伯鈞面前是一部手提電腦和平板電腦，他正品嚐着咖啡：“我平時都是喜歡在18元無限續杯的咖啡廳中寫稿，飲料可以無限喝，空調是免費的，比在家裏還舒服。這種咖啡小店，全國大約只有南寧才有，在廣州是不可想象的。”

話鋒一轉，樑伯鈞説到了文化的差異：“廣州是創業型的城市，南寧市是休閒城市，兩地的居民由於價值觀的差異，所以生活方式和辦事方式都有很大的差別。如果18元無限續杯的咖啡小店開在廣州，肯定是沒人光顧的，因為廣州人生活節奏高度緊張，根本沒有時間坐下來享受這種慢生活。和對狗肉節截然相反的態度一樣，玉林人把吃狗肉當成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很多人對此並不理解，所以各種指責紛至迭出，其實這個就是價值觀差異引起的。”

誰在炒作玉林狗肉節?

早在2019年，樑伯鈞第一次到廣西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玉林狗肉節。“吃狗肉不但在玉林流行，在廣東湛江一帶也是很平常的事。只不過玉林把荔枝和狗肉混在一起吃，這種吃法比較特別。廣東人一般是冬天吃狗肉，而且狗肉和荔枝都是上火的食品，不會混在一起吃。玉林把吃狗肉吃成了節日，確實比較特別。”

玉林狗肉節從2019年開始，就一直成為海內外關注的焦點，在網絡的口誅筆伐下，玉林狗肉節的火爆備受質疑：是不是背後有人在推動炒作，以致於玉林狗肉節成為熱點話題?

“其實玉林狗肉節很長時間不被外界所知，直到2019年有位行為藝術家和一羣愛狗人士到玉林以謝罪這一行為藝術形式抗議玉林狗肉節，外人才慢慢知道玉林狗肉節。當時由於新興傳播工具微博的興起，玉林狗肉節現場血淋淋的圖片被傳到網上以後，不少養狗的明星紛紛轉發，引發了大面積的憤怒和不滿，這種情緒蔓延網絡。”樑伯鈞一直沒有停止過對玉林狗肉節的調查，他接觸過不少愛狗組織，也採訪過很多玉林本地的官員、商販，他説：“對於玉林狗肉節來説，吃狗肉的都是本地人為主，外地來玉林的基本來自周邊市縣。玉林在廣西地理位置並不優越，從南寧到玉林要三個多小時，從廣西知名旅遊城市桂林和北海到玉林也要四五個小時，所以打狗肉節的牌，根本吸引不了遊客，所以玉林政府不會推動這種節慶。而且，做狗肉生意的大排檔老闆、狗販子，文化水平比較低，更不可能懂得炒作狗肉節來推動狗肉銷售。”

2019年，有600多年曆史的浙江金華狗肉節被緊急叫停。此前國內一些動物保護協會關注此地舉行的“湖頭狗肉節”，上千條甚至上萬條狗要被當街宰殺。不少動物保護組織發帖聲討這一行為，貼子被多家知名網站轉載。此後，大量網民通過論壇、微博等途徑，反對當街殺狗，要求取消“湖頭狗肉節”的呼聲越來越高。政府於是於2019年9月19日緊急叫停“湖頭狗肉節”。

在樑伯鈞看來，這個才是玉林狗肉節被炒作起來的關鍵。因為“湖頭狗肉節”被取消後，玉林狗肉節成為中國唯一的吃狗肉的節日。而且，愛狗組織有了通過輿論迫使政府叫停狗肉節的先例，所以他們希望通過同樣的辦法讓玉林政府出面叫停玉林狗肉節。

玉林狗肉節有沒有黑色產業鏈?

動筆寫《玉林狗肉節爭端調查》，樑伯鈞説完全出於偶然。當時有網友微信向他報料，説即將有大批反對玉林狗肉節的全國各地網友到玉林。樑伯鈞決定去玉林看看。

“血腥的殺狗現場照片引發全國網民憐憫和不滿，加上有些媒體在報道的時候的渲染，比如説一天殺上萬條狗。實際上這些數據都是沒有經過調查的，每條狗大約20斤左右，一天要吃掉20萬斤狗肉是不是有點誇張了呢?”樑伯鈞認為，玉林狗肉節存在最大的問題其實是食品安全問題。

作為資深調查記者，這位寫過《茂名官場破冰》、《碧生源：廣告成就瀉藥》等調查作品的媒體人，他決定深入現場調查真實的一面。流利的廣州話拉近了他和也説白話的玉林人的距離，很多玉林狗肉大排檔的老闆都以為他是慕名前來的廣東食客。

“廣西其實還有很多地方有吃狗肉的習慣，賓陽白切狗、柳州狗肉都是知名的地方美食。不同的是，其他地方沒有像玉林這樣集中公開屠狗。有很多網民抗議玉林殺狗的方法不人道和殘忍，事實上全國的殺狗方法都沒有多大區別，你要老闆在殺狗前放段音樂給狗聽，再點上幾根蠟燭送別，這個要求不切實際。”樑伯鈞説這段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即使面對同行他也斟字酌句。最後他還特意補充，別曲解了我的意思，現在的網民比較喜歡斷章取義，動不動就給你來個詛咒。

有不少網友質疑，玉林大量的狗從何而來?有多少是被偷盜的、有多少是寵物狗、流浪狗?供應狗肉節的狗即使是飼養的，有沒有養狗許可證?

“玉林的狗來源大部分是飼養的，玉林狗肉節已經辦了那麼多年，各個大排檔基本形成了穩定的供貨商，偷來的狗即使有，比例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狗肉節有很多狗是偷來的這種説法和前面的日屠萬狗是自相矛盾的，況且，寵物狗是沒人吃的，土狗和寵物狗的味道有明顯區別。”

玉林狗肉節背後的名利場

當年儘管掌握了詳盡的資料，但沒有一個接受採訪者肯以實名迴應，尤其是玉林市的政府官員。

“你想像不到網絡輿論的壓力。”樑伯鈞在手中的平板百度了玉林狗肉節，又打開手機的微博，給記者看關於“玉林狗肉節”的話題，上面幾乎是罵聲一邊倒，聲討狗肉節的文字佔滿了屏幕。

“在玉林採訪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反對吃狗肉者的激憤，反而是賣狗肉的玉林人的冷靜和剋制。”樑伯鈞打開手機中的圖片，一面是某行為藝術家如喪考妣跪在地上謝罪，站在旁邊的大排檔員工臉露笑容，彷彿是在看戲。而旁邊的食客並未因此停止吃狗肉，繼續喝酒、猜碼(即猜拳)。大排檔的老闆也沒有因為這麼多人到自己店外面抗議拉橫幅而老羞成怒。

據報道，有個別愛狗人士要強行打開籠子把狗放走，這種過激行為並沒有引起打架、鬥毆等刑事案件。有玉林公安內部人士説：“曾經很擔心來抗議的愛狗組織和本地居民發生衝突，慶幸的是，幾年以來，玉林市民都非常冷靜，吃狗肉的繼續吃，反對的依舊反對，雙方奇蹟般相安無事。”

“尊重和理解非常重要，捍衞自身權益也是頭等大事。反對者有反對的權利，只要不違法，玉林人也同樣可以繼續選擇自己喜愛的肉食。現在感覺到輿論壓力的其實只是當地政府，對市民來説，他們毫不在意。”樑伯鈞曾經做過一個調查，在網上呼籲禁止玉林狗肉節的，大部分是80後、90後，而玉林狗肉的忠實粉絲，大部分是60後、70後，網絡輿論對他們來説，根本不值一提。

“養狗和禁吃狗都是複雜的社會問題，寵物狗咬人、寵物狗帶來的城市衞生問題、寵物狗被遺棄等等，這些都更需要愛狗組織去關注，玉林狗肉節畢竟只是地方性的節日，現在反而成了全國乃至世界的焦點，這有點不正常。”樑伯鈞多次婉拒了國外媒體的採訪，他解釋説不想捲入這場爭論的漩渦。

“很多網民認為，狗是人類忠實的朋友，不應該和其他動物混為一談，你是怎麼看的?”面對記者這個提問，樑伯鈞嘴角突然彎了起來，他雙手捂住眼睛，思考了一分鐘，才坐直了身子，説：“有的人選擇和狗做朋友，有的人不喜歡和狗做朋友，不能因此認定不喜歡狗的人就不尊重生命。狗分為很多種類。我看到有人批評謝平祥副會長曾説過的吃狗肉和善惡無關是不懂文化，我不同意這種説法。西班牙的鬥牛也是流傳已久的傳統文化，它也很殘忍，牛是被一矛一矛刺死的，非常血腥，但沒見西方有人批評鬥牛，呼籲取締鬥牛。是不是牛就比狗要低一等呢?在中國，老黃牛辛勤耕耘了一輩子，當它再也不能耕地的時候就要被宰殺送上餐桌，牛皮還要被剝下來做成真皮包包，有沒有人關注過這些永遠付出的動物呢?難道就只因為牛不能像狗一樣整天躺在人的懷抱裏撒嬌，它就註定要被忽視嗎?”

和門外的悶熱相比，咖啡廳裏面的清涼讓人愜意。網絡上對狗肉節的攻擊和站隊依然熱鬧，樑伯鈞用手指撥動着平板上微博的留言，説：“有時候在屋裏的人是永遠感受不到門外頂着烈日掃大街阿姨的感受的，儘管我們寫滿了讚美的詞句稱頌阿姨是這個城市的衞士，但絲毫改變不了她的命運，她們依然要汗流浹背地在烈日下工作，領一份微薄的薪水養家餬口，與用最華麗詞句稱讚她的人隔窗相望。生活本來就處處是名利場，狗咬人已經不是新聞，人吃狗反倒成了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