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張棗《鏡中》

鏡中

張棗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温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着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中國的1980年代是希望與詩歌的年代。國家開放、思想解禁、恢復大學聯考，時代的變革讓年輕的人們對未來充滿着希望，而現代詩歌中無拘無束的情感表達恰恰對應了這種希望，讓他們產生了無限共鳴。一時間，北島、顧城、海子、舒婷的名字以及他們的詩在口誦手抄中廣為流傳，成為一代人的精神食糧。

那時許多男女相見第一句話便是：“你也讀詩嗎?”

張棗的這首《鏡中》便是那個年代的詩中翹楚。這首詩讓他少年成名，甚至被人稱作“張鏡中”

這首詩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無論多少次記起、吟誦，我都會回憶起初讀這首詩時所感受到的美。這種美是不確切的、難以捉摸的，帶有惆悵與哀傷，貫穿着整首詩。詩裏住着一位同樣美、難以捉摸、惆悵哀傷的女子，就像戴望舒的《雨巷》。

首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

像一顆子彈一樣擊中了我的心。

總有人或事令你一生抱憾、一身悔恨、一生愧疚，每逢想起這些人事時，心中滴血如梅紅雪地。此情此景，還有什麼比梅花之凋落更能表現惆悵之美呢？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遺憾美好事物的消逝？遺憾佳人一去難再得？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又比如遺憾一段戀情。梯子有兩頭，通向高樓和地面，更作為一種隱喻通向男人和女人的心。羅密歐不正是用朱麗葉垂下的梯子才爬上她的陽台嗎？張棗説："愛上愛情和愛上某個人是兩種不同的方式，沒有哪個對那個錯，而是哪個更好玩。因為人不可能一輩子只愛一個人，親愛的，你知道嗎?愛情會消逝。”這是經歷過許多戀情的人説的話。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佳人輕笑，馬蹄滴答，她究竟是歸人還是過客？，我與她的相見相愛固然美麗，但可能是一個危險的錯誤。誘惑的後面可能隱藏着墮落的深淵。我明白這道理，可那又怎樣，情投意合即可，管它作甚。就像李碧華寫道：“心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身如棋盤走卒只進不退。”

“面頰温暖羞慚。低下頭，回答着皇帝”她的面頰在這開梅花的季節温暖發燙，本該是一副嬌俏女兒模樣，倒顯得羞恥和慚愧，因她在接受皇帝的詢問。她大概是一位美麗頑皮的寵妃吧。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皇帝的恩寵轉瞬即逝，深宮之中，能永遠陪伴她的，可能只有一面銅鏡吧。她也可能只是一朵鏡中花，只是虛幻的意象罷了。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此句對應首句，以花落滿山收尾，讀來令人久久不能釋懷。一生悔恨、遺憾之事何其多也，只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儘管生長在動盪年代，張棗有幸自幼便受到了古典文化薰陶，這讓他在骨子裏有一種古典氣質。後來讀湖師大外語系、川外文學碩士，更讓他具備了現代內涵。他的詩歌被稱作傳統詩歌和現代詩歌的完美結合。如他的《何人斯》就是對古詩的再創作。從這首詩選取的意象梅花、南山、騎馬歸來等意象中不難看出，《鏡中》，便是在現代詩形式中藴含了東方古典之美，甚至有幾分古典閨怨詩的色彩。這些意象所代表的含義，我們一眼便知，所以心中一念便知其美。

張棗與人初見時喜歡説：“我叫張棗，是一個詩人。”他也喜歡説：“我是一個湖南人。”他的朋友回憶他時，分析他説自己是湖南人的意思是説他是一個堅韌的人，因為湖南人是堅韌的。是的，我深以為然。湖湘文化具有一種特有的“霸蠻精神”，。“霸蠻精神”主要有三大重要元素，包括：獨立無依、自我意識強烈、不輕易服人的“尚獨”特性；強與韌的結合；不怕死、不要命的殉道精神。這種精神也在張棗身上存在着，表現在了他的這首詩裏。梅花、松木，都是高潔堅韌之物，是他作為一個湖南人的精神寄託。

他説：“要麼能寫詩，要麼有愛情，否則生活就沒意思”

《鏡中》表達惆悵而不沉重滯塞，描寫閨情而又不旖旎浮誇，可謂深情而剋制。好像俠客比武時的點到為止，像問你你愛我嗎卻不許你作答，留幾畝餘地，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