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區生活的短篇小説：雲在天邊

秋分剛過，山區的夜晚開始慢慢轉涼，明晃晃地月亮掛在天上，趁着月光，娘坐在院裏低着頭剝玉米棒子，剝一個扔一個，不大一會兒，剝過的玉米葉很快在娘身邊堆成了一座小山，

娘坐在“谷”底，頭髮上粘着絲絲縷縷新鮮的玉米鬚，像新娘子彎彎曲曲的頭髮。

山娃力氣小手沒勁，還不能幫娘剝玉米，前前後後在院裏瘋跑，張開胖乎乎的小手捉屁股亮着燈的螢火蟲，抓夠五六隻，娘就用玻璃瓶把螢火蟲給裝了，給山娃做燈籠。不過，等山娃玩夠了，到睡覺前，這些螢火蟲要全部放生。

娘説過，螢火蟲是失去孩子的媽媽變成的，她們晚上打着燈籠，飛呀飛呀地，在四處找走她走丟的孩子。

白天，山娃喜歡坐在院子裏的青石上，看門前綠油油的山，看山頂白生生的雲。

山娃天天都在盼，盼自個力氣長足了，就上到山頂去採白生生的雲回來，給娘、給爹、給姐姐每人發一朵。

終於有一天，山娃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頂，這才發現山頂上面的天依然離山頂很高，山前面遠處還有黛青色的山，山頂一樣有白生生的雲。

山娃急着上到山頂，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想看爹爹回來沒。

爹在山外的縣城裏上班，帶着山娃的姐姐靈兒。

山娃太小，暫時還離不開娘，就和娘一塊呆在家裏。娘一邊種地，一邊還要照看山娃癱瘓的奶奶。

爹是山娃驕傲，是孃的驕傲，也是整個家族的驕傲。爹一年到頭回家的次數山娃不用掰着指頭都能數得清，每次回來，孃的餐桌就豐盛得如同過年。

山娃自然更高興，爹每回來一次，他就能跟着過一次年，不但有新衣服、還有各種各樣見自己壓根見都沒見過的好吃的，既飽了口福，又能看到爹。

那一次爹回來，山娃跟着娘、爹、姐姐在家過完“年”，燈熄了好久，山娃躺在被窩裏還是興奮得睡不着，無意間就聽見了爹和娘在外間小聲説話。

娘説，我也勸過你好多次了，這次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明天你就走吧!不管到什麼時候，一定要照顧好兩個孩子，看在咱們夫妻一場的情分上，別讓他倆受虧欠!我只求你一點，每次放假照舊回家來，我不想讓村裏人知道咱倆離婚的事。

爹説，那你以後準備咋辦?

娘説，我能咋?就在家照看媽，已經大半輩子了，我也走不出這個家了，我只想圖個名聲。

爹説，那我今後每個月按時給你匯錢。

娘説， 我有的是力氣，還能養活自己。多和山娃説説話，別看他年齡小，脾氣和你一樣，犟着呢!讓着他點，這事千萬別讓娃知道。

山娃支着耳朵還想聽，可是娘和爹都不再説話，娘開始嗚嗚咽咽地啜泣，山娃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淌到了嘴角。

第二天起來，爹讓山娃跟着他到城裏去上學。山娃躲在灶房裏怎麼也肯不出來。

山娃説他就在村裏上學。

爹説，在村裏上會考不上大學。

山娃説，你騙人，你小時就在村裏上的學，咋也考上了大學，我給你説，我給你説，我壓根也不想上大學。

娘和平日裏沒有什麼兩樣，安靜的給山娃收拾了衣裳，説，乖山娃，聽孃的話，聽你爹爹的話，村裏學堂幾乎都沒娃娃了，跟着你爹去城裏上學，等放假時娘就在村口等你爺仨，你要是不去上學，娘就再也不理你了。

山娃哭了很久，還是拗不過娘。娘説得對，村裏往搬走的人多，村裏學校真的沒幾個娃娃了。

山娃只好淌着眼淚跟着爹進了城。

爹城裏的房子很大，收拾的也很乾淨。

家裏那個高個“阿姨”對山娃和姐姐都好，每天給山娃熱牛奶、煮雞蛋。

姐姐讓山娃先喊阿姨，以後慢慢喊媽，山娃説他不會喊阿姨，更不會喊媽，只會喊娘，我喊娘她敢答應嗎?咱們是她生的嗎?她給咱倆吃過奶嗎?

山娃揹着爹爹罵姐姐是賣國賊!狗漢奸!和爹爹一樣，進了城就忘了娘，氣得姐姐哭得兩眼發紅。

山娃每天寫完作業，就靠在陽台窗子前，隔着玻璃仰着脖子呆呆地往北邊瞅。

一陣風過後，山娃看見城市天邊的雲不停地在變，一會變成了老家門前的小山，一會變成自家的小黃狗，最後清一色都變成了孃的影子：娘挑水的影子，娘掃院的影子，娘剝苞米的影子······

山娃衝進爹爹的房間流着淚説，我要回家，爹爹説，必須等考完試再回去。

終於熬到放假 ，山娃和爹爹、靈兒回到老家，娘果然在村口接着，娘一手牽着山娃，一手牽着靈兒昂首挺胸地往家走。

孃的餐桌依然很豐盛，但除了靈兒的碗空了，山娃、爹、孃的碗裏都剩了大半碗飯菜。

山娃每回一次家，就發現老家的山，老家的娘都好像都比上次變矮了，説給娘，娘説，傻孩子啊!山咋會變矮哪?是我家的山娃長高嘍!

城裏的房子陸陸續續搬過三次，孃的老房子依舊沒變。奶奶去世後，老家山裏就只剩下守家的娘。

山娃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帶女朋友回老家。

娘樂呵呵地説，我昨天看見門前飄過一朵一朵的棉花雲，我就知道我家山娃要回家來了，楞沒想到還給娘帶回了這麼俊俏的媳婦。

山娃抬起頭，看見天上藍亮亮的沒一絲雲，低下頭瞅瞅孃的眼睛，娘眼睛裏真的有幾朵白白的雲，原來娘眼睛患了白內障。

山娃開車把娘送到省城醫院，找了最好的眼科大夫，給娘做了白內障手術。

拆線那天，山娃特意把女朋友拉到孃的面前讓娘看。

娘一邊眨眼，一邊不停地擦着淚，看見了!看見了!娘這次真的是看見了，我家的兒媳婦真漂亮!比畫上的仙女還要漂亮十分。

聽孃的話!男子漢大丈夫一定要對媳婦好!你和靈兒、你爹走後，娘沒事就瞅着山頂那團雲，你看雲隨着風，有時好幾天不見了，過一陣子又團成一大團又出現在山頂。娘就在想啊，雲能這樣，我們一家一定也會這樣，總有一天風停了，我們一家也會和雲一樣，聚到一塊。

山娃摟着娘哽咽着説，娘!你説得對!山娃牢記孃的話，不管遇到再大的風， 山娃不會走，山娃一定守在媳婦的身邊，守在孃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