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經典的短篇小説精選：高山

在某個星辰閃爍的夜晚，高山決定去找個陌生人聊聊。他走了出去，遇到了一位叫錢芊芊的女孩。

她像是某個飯店的服務員，當然，或許是某個商場的售貨員——她下班後通過大街，要走回自己租來的房子。

“你好，我迷路了……”高山在路燈下面帶微笑地對她説。

她望着他，想盡快走開，但又感到他説的是真的。

“這兒是什麼地方?”他繼續問，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又説，“我是一位詩人!”

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並不真誠，於是乾脆直説：“你是要回家嗎?請充許我陪你走一段路吧，我有些話想對你説——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説什麼——你不要擔心我是壞人。”

她繞開他，繼續向前走，他跟着她，走在她的左側。

“你叫什麼名字?”

“……”

“你知道嗎——我忘記了自己是誰，我説的是真的。也許我們是在夢中相見了，而我們在夢遊。”

“……”

“對陌生人説話總是尷尬的，但人與人要想認識，總得去説——看得出你剛下班，也許你正在回家——你看，我像壞人嗎?我只是想對一個人説説話而已，恰好我碰上了你。”

“……”

“你讀過詩歌嗎……你很漂亮，而且你見到我這樣一個陌生人也不太緊張——這樣吧，我不必瞭解你的生活，你姓什麼叫什麼——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我們都不瞭解，我們也不太瞭解自己，就像不太瞭解這個夜晚我什麼為和你説話。

“我這麼想，我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或許我與我的朋友們在某個地方吃飯，而你是那個餐廳的服務員。在吃飯的時候，我與我的朋友們談論着一些談過之後可能就會忘記的話題，我們一杯一杯地喝酒。當然，我也在留意你。因為你的臉上總是掛着一抹帶着鄉村氣息的微笑，你的嘴角微微上翹，望着我，望着我們每個人。你給我們倒酒，上茶，然後安靜地站在我的一旁。

“在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對你説，我教你寫詩怎麼樣?你只是笑着，低了低頭，不説話——就像現在一樣。你旁邊的一位服務員説，‘你們都是詩人吧?’我點點頭，又對你們説，‘其實寫詩很簡單，你們每天都會接觸一些客人，每天都有不一樣的心情，你們肯定有話想説，想説什麼就像記日記一樣記下來，慢慢的，分成行，刪一些字，就是詩了。’我認真地説，‘你們聽着，下次你們誰寫，寫一首，不管好壞，我給你們一百塊錢——我給你們免費培訓，不出半個月，我就能讓你們寫詩。將來我也許會開一家飯店，嗯，就叫詩人飯店，店裏所有的服務員，都是詩人，所有的廚師，也是詩人，來飯店吃飯的人，只要能寫一首詩，不論好壞，可以打五折……’”

“……”

“後來我現場為你們做了一首詩：

今天來了幾位客人

他們全是詩人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詩人

有個詩人説要教我們寫詩

免費培訓 只需半個月

我們全都可以成為詩人……

他和朋友談論着詩歌

説要開一家與詩有關的飯店

服務員全都是女詩人

酒店裏的牆壁上貼詩

有服務員寫得好多發獎金

客人寫得好打個七折

酒店裏還要擺一排書架

上面擺放詩人們的詩集……

“你們到聽我現場作的詩，感覺我挺好玩的——臨走的時候我給你要手機號碼，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聯繫——但在今天，我又在路上遇到了你，哈哈……

“你會覺得我不正常嗎?你就當我給你講故事吧——其實也可以這樣，我有了你的手機號碼，我開始給你發短信。我對你説，其實，你可以把自己每天最想説的一句話，編成短信，發給我，這句話，就是詩。於是你在晚上下班之後，給我發短信——你會給我發什麼短信呢?”

她笑了笑，覺得他挺有意思，終於開口説話了：“嗯……我想我可能沒有什麼心情和興趣給你發短信!”

“你沒有話要對別人説嗎?”

“我又不認識你。”

“我是説，假如我們認識……”

“嗯……假如你是我的朋友，我是説假如……不，我想我還是不會給你發短信，因為我一回到家就想睡覺——我們每天早上七點上班，晚上十二點半下班，每一天都累得不想要説什麼話了。”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我真的可以教你寫詩……你以前看過詩嗎?上學的時候語文課本有詩歌的啊——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嗯……我喜歡詩!”

“太好了!你有沒有過失眠?”

“當然!”

“嗯，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是在失眠中度過，後來我感到自己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儘管過去仍然存在於我的生命中，只要認真去想一想，還是能夠想得起來——我不願意去想，所以我就承認忘記了過去。那種感覺很棒，因為我感到自己是全新的，有了更多的可能，例如我現在走上大街，遇到你，和你聊天就是一種以前我不曾想到的;還有，我面對這個城市，感覺這是個全新的城市——現在你對於我來説，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孩，你也是全新的。

“我們可以試着這樣來認識自己，我們甚至也可以重新來認識我們正在走的這條大街——我們走在這條大街上，這是一條現實的大街，在白天有形形色色的人和車在這條大街上通過，大街的兩旁有超市，有銀行，有商店，有郵局，有飯店——但是在今天晚上，這條大街變成了一條詩人街。

“這條街全世界目前只有一條，這條街是很特別的——因為走在這條街上的人全都成了詩人，至少會喜歡詩歌。有些人一開始可能並不是詩人，就像你現在也不是詩人，但是後來都變成了詩人。有些人根本不瞭解詩歌，可是後來也喜歡上了詩歌。

“這條街是世界上無數條街道中的一條，這條街道通向世界各地。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到了後來，世界上每個城市都有了一條詩人街。儘管有的詩人街有可能只是一條很不起眼的街道，生活在那裏的人過着並不富裕的生活。可有的街道也有可能像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巴黎的香舍麗舍大街，美國紐約的華爾街那樣繁華熱鬧。

“詩人街甚至有一天也將會像聖地耶路撒冷那樣，成為人們朝聖的地方。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最初的詩人街，手裏捧着詩集，背上揹着的也是詩集，人人都會念誦經文一樣唸誦世界上最優秀的詩人的詩，也念誦他們自己創作的詩。

“因為詩歌我們變得特別真實，變得有愛，變得包容，好像每個人都理解了所有人的行為，每個人都以愛的方式去生活。人們都相信靈魂的存在，人人都在用詩歌一樣的語言來傳誦着自己和別人。人人都有了一種奉獻精神，他們覺得自己有義務使自己和他人生活得更好，不要受疾病與貧苦的侵襲，也不必在生活的現實中苦苦掙扎。

“那時詩人街不僅僅存在於現實之中，還存在於人們的心中。那時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條屬於他們自己的詩人街，在那條街上生活着一些他熟悉的親人、同事和朋友，也生活着一些必然在將來要熟悉的陌生人。甚至那些人對於他永遠陌生，然而他在自己的心底，也有了他們的影子，並把祝福通過詩歌來奉獻給他們。”

“嗯……”

“當然，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這樣一條詩人街，不過詩人街會誕生的，就在今晚，在現在，因為詩人街已經在我的內心裏形成了。是你給了我靈感，我認識了你——你也成了我內心的這條詩人街的一位詩人。你所在的飯店是詩人街裏的飯店，雖然事實上我們所在的這條街還沒有正式被命名為詩人街。

“詩是我們的靈魂之聲，是我們的生命的語言，是我們與世界萬物對話的一種方式，是我們在生活中的感受，是我們真實的自己。詩人街的存在，可以使人們重新認識自己，通過詩歌，以及與詩歌相關的一切內容與形式，與傳統的我們的生活方式展開對話的地方，是我們反省與懺悔的地方。

“在這條街上，沒有醜陋的男人與女人，只有美好的男人與女人。在這條街上，人們所有的行為都是詩意的行為，人們説出的話甚至就是詩句。在這條街上，人們對幸福有了新的認識，而他們幸福的眼神與言語會告訴更多的人，我們所有人，應該有一個共同的信仰，那就是詩歌。”

“嗯……”

高山和女孩説着話，來到了一個城中村，那個村子的每棟樓有七八層那麼高，村子周圍，有一些燒燒攤還沒有打烊。

“我們吃點東西吧——如果你不餓的話，就陪着我吃一點，我説了那麼多話，有點兒餓了。”

她點了點頭，笑了笑。

“你應該沒有男朋友吧，你才來這個城市不久?”

“是——還不到一個月!”

“嗯，我今天晚上把自己想説的話，那些在我的生命裏莫明其妙的話想説就説出來——你説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是真的?”

她扭着脖子，像是看了看他，又像是看了看他背後的巷子，想了想説：“我想，自己的爹和娘，還有兄弟姐妹是真的!”

她真是一個樸實的孩子——他想，她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像許多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樣，但是，她也是可以特別的。

“因為我，你有可能就是一個特別的人。你看這夜晚多麼神奇，我們可以從多種角度去想，去感受這個夜晚——我遇到了你，和你走在一起，又一起坐來下吃燒烤，我對你説着莫明其妙的話。你覺得我這個人有點奇怪，有點神經質，可是我是真實的。

“我會越來越真實——假如沒有我的出現，你會像從前的夜晚那樣，下班後一個人走向家裏——你是租來的房子吧，你可能有個要好的姐妹，但是後來她交了男朋友，就不和你一起住了——也許你交過一個男朋友，但是後來他到別的工業區去上班了……

“我們不要這些假設，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們坐在一起，坐在這個夜晚的中間。”

她笑着——感覺不到有什麼危險。她很普通，但是或許是因為在夜裏，她在閃閃發光，他看到她在閃爍——她眨着眼睛，像是確實不懂得他在説什麼，卻又裝作懂得的樣子讓他覺得她不想讓他認為她不懂得他所説的話。

“我可以愛你嗎?”高山望着她説，他感到自己所説的，並不是假話。

“不會吧，大哥!”她吃驚地看着他，就好像她絕沒有想到他這個陌生人，這個莫明其妙的人會説出那種話。

“我想……我想要愛你，因為夜晚使人孤獨——不，因為我想這是詩句，是對白，你可以這麼回答我——你説，好啊!也許你心裏真的是這麼想的，但是你卻做出吃驚的樣子。

“你要相信，夜晚可以讓我們穿越時空，讓我們省略掉一些東西。或者，在今晚，我們來假扮情侶吧……我感到我對你的感情是純粹的，純潔的，這麼説吧，我並不想侵犯你，在現實中的你，你的一切。我只是想表達我對你的感受，我是真實的，我不想逃避——儘管你不一定能理解，但是我仍然要説。

“我想拉着你的手，並不是以看手相為藉口;我想吻一下你的臉頰，並不想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我想抱着你，就像擁抱着我的孤獨。我的孤獨像所有人都有過的那種孤獨，但我的孤獨又是屬於我的——我一直在做着一個漫長的夢。”

至少高山看上去是非常自然正常的，因此她並不逃避他。

她仍然是單純的，無辜的——她像一隻小綿羊，善良的眼神就像詩句，在閃爍。因為她的閃爍高山感到某種幸福和充實，我甚至懷有一種淡淡的罪惡感。

“愛我吧!”他説，“就在今晚，我們偷偷地相愛，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們相愛了。我正是你渴望要愛的那個男子，我將改變你的一生，你的命運。我就像這整個城市——假如你真正喜歡這個城市，而且對這個城市感到有些無奈的話，你總歸是要在將來的時光中做出種種選擇，你要成長，成為一個女人……最終成為你自己，成為一個詩人，成為一個有着獨立思想和情感的，特別的人。因為我你將不再會被這個城市，被所有的人所淹沒，失去自我。我需要你的愛，儘管你一時還無法理解——喝點酒吧，陪我。”

她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小口。

她在這個城市中像很多人那樣感受到生存與發展的壓力——她講述了自己的情況，自己的家鄉，工作，初來深圳的艱辛——本來她也是可以上大學的，可她只讀到高中家裏就不再讓她讀書了;本來她也是可以有一個富裕的家庭，有健康的父母，但她家裏很窮，而且父母都有病。她出來打工，在一個飯店，每個月只有一千五百塊的收入，她節衣縮食準備發工資後給家裏寄上一些錢。

她喜歡聽歌，喜歡哼唱——幾杯酒後，她唱了起來。

在講到她生病的父母后，她的眼裏湧出淚水，責任感深重，覺得自己應該承受更多。

她和許多來城裏發展的鄉下女孩一樣，又與許多生活優越的女孩不一樣——她將是被生活所傷害的一羣——高山覺得自己愛她，模糊的愛意，彷彿源於曾經的放縱與渴求。

高山把她帶到自己的茶店，他的手感受到她温軟的肉體，那麼樸實的肉體，那帶着酸澀味兒的，有着青春與活力，有着生命質感的肉體在閃爍——那簡潔的靈魂依附在那樣閃爍的肉體之中。他感到夜晚所包含的自己正在迷失，那種迷失有種穿透一切又理解了一切的意味。

“呀，這是你的店嗎?”

“是的，一位真正的詩人的茶店!”

她在椅子上坐下來，高山給她泡茶。

後來，後來——高山等不及了，坐到了她的身邊，用手臂攬着她的肩膀，低下頭去，扭着脖子，用嘴脣去親吻她。他聞到一股顫動的芳香，她稍稍掙扎。他撫摸她的身體，脱掉她的衣服……

當他們合在一起的時候，她哭了。

她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高山的心裏開始感到難過。他想，如果自己不與她在一起，又該怎麼樣呢?他想要和她永遠在一起，愛她——而那種感受，他還從來沒有過。

他對她説：“從此，做我的女朋友吧!我是認真的!”

她睜着圓圓的眼睛，看着他的臉，像是鼓起勇氣才那麼望着他。後來她笑了，她笑得有些堅強，甚至有些因為不安所具有的虛假，但是她的笑很美。高山感到她在閃爍，像一首詩在閃爍。他被她的笑打動。

那一刻，高山感到他們的時空是純粹的，他們的靈魂在生命的內部像雪花飄向大地，像鳥兒沙沙飛過天空。

他想，於是又開始吻她，好像她是許多個女孩的化身，是她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是她們工作與生活的點點滴滴，是她們內心的想法以及生命中的愛。但她又只是她，有自己的現實。在現實中，每個人都有許多無耐，都有許多煩惱。

高山願意接受全部的她，因為她感到她像一隻小貓咪，有着軟軟的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好像還有幾根硬硬的鬍鬚在扎着他。

“你懂嗎?”他對她説，“我愛你，像愛一切人。”

她看着她，似懂非懂，卻認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