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大地的美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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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大地
四腳蛇是與大地最相似的事物。它匍匐不動,靜靜消失進萬物之中。
它的寂靜,是荒野全部的寂靜濃縮後唯一的一滴。它的隱蔽,是世界之空曠敞亮的唯一源頭。
正午陽光強烈,大地深處的寒氣和陰暗全面敞開。我脱了鞋子,赤腳站在粗糙堅硬的大地上。站了很久仍無法消失。我是與大地完全相反的事物。
每當我站在光明萬里的世界裏,感到眾目睽睽,無處躲避,便尋找四腳蛇的蹤影,並長久注視着它。
那時,我仍無處躲藏,卻能夠忍受萬物的注視了。
那時,會突然覺得自己能夠説出許多羞於啟齒的話語。
比如“愛”,比如“依戀”。突然覺得自己不再那麼倔強,覺得自己和許多人一樣純潔。
和許多人一樣,也是愛祖國,愛家鄉的。也愛着人間豐富、龐雜、又矛盾重重的所有滋味。
而四腳蛇絲毫不為所動,它靜伏於我兩三步遠處。陽光暢通無阻,它的身側不投陰影。
它暴露在陽光中,卻更像是隱蔽在陽光中。
四腳蛇有着猙獰可怕的形體,卻生着一雙温柔的、哭泣着的眼睛。我看它,它不看我。我緊盯着它,它永不為我側轉一絲一毫的視線。
陽光又白又燙,我直起腰身,閉上眼睛。
再睜開眼時,世界翻過一頁,已有所不同。
不同之處如此細微,我卻一眼就發現了。
——四腳蛇的尾巴翹了起來,做夢般翹了起來。
以緩慢得近似於停止的速度,越翹越高,細,長,無限延伸。
我又眨了眨眼,這回看到它的尾梢朝着頭部捲曲起來,捲了一圈半才靜止。線條無懈可擊。
它的頭部微微仰起,它的傾聽也無懈可擊。我被屏蔽在它的傾聽之外。我是最無力的旁觀者,用力推動眼前的玻璃屏障,不但被阻止,也被禁錮。簡直想大聲呼喊。緊接着,我又被屏蔽在萬事萬物的傾聽之外。
在這片乾涸、粗糙的荒野中慢慢往前走。大地沉重,天空輕盈。
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最後,大地漸漸輕盈無比,載着我動盪着上升。而天空卻藍得凝固了,沉重地逼臨下來。
只有太陽永恆不變,永遠不可直視。
突然想起戈壁灘曾經是海。
眼下這寬廣空曠的情景,正是一場漫長悲劇故事的大結局。
可有人仍在説:“……直到地老天荒、滄海桑田……”
就在這時,期限到了,誓言失效了。
我彎腰仔細打量一株草,它的葉片細碎,黯淡,卻完整而精緻。又拾起一塊卵石,擦去塵土,看到它色澤濃豔,玉石般細膩。眼前這一切從來都不曾在意過大結局的事。只有我耿耿於懷。
走啊走啊,我想,若不是穿着鞋子,腳下大概很快就長出根了吧?若不是穿着衣服,四肢很快就長出葉子了吧?
越走,越感到地心引心的強大,我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次又一次地抗拒成為一顆種子。
花盆裏的種子,總是手持盲杖般前行,總是四顧茫然,小心地伸出觸角又反覆縮回。它側耳傾聽。整個白天深深潛伏,到了夜裏才小心地分裂細胞。
而大地中的種子們無所畏懼,你呼我應,此起彼伏,爭先恐後蔓延根系,橫衝直撞,呼呼拉拉,沸沸揚揚。
人來了。他腳步所到之處,植物間互相“噓——”地提示,一片接一片屏息。待其走遠,才重新沸騰,重新舒展。
人走到這邊,那邊抓緊時間開一朵花。
人走到那邊,這邊又趕緊抽一片葉子。
如果説作物的生長是地底深處黑暗裏唯一的光芒,那麼,那個人經過的大地,隨着他腳步的到來,一路熄燈。
他的每一個腳印都是無底深淵。
所以,當我媽走在無邊的葵花地裏時,她身後拖拽的影子才會那麼黑暗,她的背影才會那麼孤獨。
她拖着長長的陰影,像是全世界負荷最重的人,最疲憊的人。
大地盡頭,兩隻矯健美麗的黃羊互相追逐,從一個遠方消失向另一個遠方。
鷹在上空盤旋。
風綿而有力地吹。
外婆在大地上遠遠地蹣跚行來。她拎着一條袋子,不時彎一下腰。
我知道她在拾幹牛糞,拾回家燒火取暖。
小狗賽虎在她身前身後歡樂地跳躍着,來回奔跑。
我知道那是小時候的賽虎。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幕多年前的情景。
我猜測我媽是不是曾在此處給我打電話。那一次電話好容易通了,她卻不知和我説什麼好。
她四面張望,看到遠處的葵花地正一片一片地枯萎,看到更遠的地方,黃羊成羣躲避這追趕的摩托車,看到天空明晃晃的,一點也沒有下雨的徵兆。她歎口氣,説:“你什麼時候回家?”
我至今仍無法回答。
我無處遁形,又四處尋找四腳蛇。
這一回,它再也不願出現了。
——摘自李娟散文集《遙遠的向日葵地》
本文作者: 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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