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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徵文:行走定西

高校徵文:行走定西

第一次聽説定西是在上高中的時候,那是有關一場私奔的故事。

高校徵文:行走定西

那天晚上,我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三叔挑起門簾進屋來了。父親和母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三叔側身坐在凳子上,遞給父親一支煙吧嗒點上,吸了一口才説,我咋聽説耿撇子的丫頭跟人跑了?父親説,就是的,昨天晚上就跑掉的。三叔又説,我咋聽説是和一個定西娃跑的?母親説,嗯。三叔頓了頓説,唉,我看也是不是個好貨,跑也跑個好地方呢,咋還跑定西去了,我聽説那個地方窮窮的,連飯都吃不上,一天三頓都是山藥蛋,水也沒有,還都住在山窩窩裏,草都不長,就連鳥兒都不拉屎。母親苦笑,人家願意跑呢,有啥辦法。

耿撇子的丫頭只比我大兩歲,國小畢業便輟了學在窯上打工,私奔之前剛和鎮上的一個小夥子訂婚。後來,我聽説定西的那個小夥子也在窯上打工,因為定西那地方太窮,連個婆姨也討不上,才外出謀生的,私奔之前,他們在破窯裏偷情早就被人逮住了好幾次。再後來,耿撇子去了一趟定西,因為有人看見他丫頭和定西那個小夥子連夜坐火車到定西老家去了。很可惜,耿撇子沒有找到他的丫頭,不過,聽別人講,耿撇子從定西回來之後哭得幾乎不成人形了,一個快五十歲的老爺們坐在門檻上就像個娘們一樣,嘴裏嗚嗚咽咽始終只有一句話,定西太窮哇,那地方簡直不是人住的,我姑娘這輩子要苦死了。

上了大學後,我到了省城蘭州讀中文。那時,繫上的同學家全部在省內,有酒泉的,有張掖的,有金昌的,有武威的,有白銀的,有蘭州的,有臨夏的,有隴南的,有天水的,有甘南的,有平涼的,有慶陽的,當然,肯定少不了定西的。我認識的第一個定西人是小包,純純的定西農村孩子,九二年出生,從職大學聯考上了本科,他説他是他們學校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言語中,帶着幾分天真。他説他們家有三個孩子,兄弟三個,哥哥也在蘭州讀中文,復讀了兩年和他同一年考上的,還有一個弟弟在定西城裏念高中,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父親是農村國小的校長。他還説,父親本來是高中老師,因為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所以只得到鎮上的國中去當老師,今年,他和哥哥都考上了大學,父親就申請到離家近的國小裏當校長去了,其實那個國小沒幾個人,老師也就四個,學生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加起來還不到五十個,學生上課時全部擠在一個教室裏。我很驚訝,因為那時候已經是零八年了。他邊講邊看我着我笑,他的牙很白,但不整齊。他給我講了很多他們家鄉的事情,最後他説,我給你説個事情你別笑話我。我説,不會,你説。他説,你相信不,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洗過澡。我算算,那時小包已經十六歲了。後來,我經常到小包宿舍裏聊天,每一次,他都會對我説,我給你唱個歌吧。我説,你唱。他果然就唱了起來,他唱得很大方,也很動聽,他的聲音很樸素,不造作,尤其愛唱《一剪梅》和《愛江山更愛美人》。我問,你為什麼這麼愛唱歌。他撓撓頭羞澀地對我説,我們家就在山溝裏,出了門四面都是山,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我在家時覺得沒意思,就對着山唱歌,呵呵,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我笑笑,哪裏。他又天真地笑着對我説,我再給你説個事。我説,你説。他悄悄問我,你談過戀愛沒有,反正我沒談過。我笑笑撒謊,我也沒談過。他憨憨地笑,我還以為你談過呢,我們宿舍的昨晚一起談論這事,他們都談過,就我沒有,都笑話我,呵呵。我説,不急,你還小呢,他們最小的都十八歲了,你才十六歲。

再後來,小包還是會和我談起他們家鄉的事情,我總想,定西該是有多苦呢,應該要去走走的。就那麼一直唸叨着,便也還真有了機會。那時正是零九年的暑假,文學院決定要去定西搞三下鄉活動,包括支農、支教、知識宣傳和課題調研,我便高興地報了名,幾天以後,文學院貼出了要去定西的名單,一共十七個人,其中就有我。我自然很高興,告訴了父母,他們悉心囑咐我,去之前一定要多帶點吃的,那地方一天到晚都是山藥蛋呢。我聽了後,嚷嚷要和同去的同學買吃的。老八知道了衝我瞪眼睛,買什麼買啊,大老遠的帶吃的,不嫌累啊,我們家那裏有商店,餓不死你!他説這話實際有道理的,因為我們去的就是他家附近的學校,吃住都在他家。

啟程那天模模糊糊下着小雨,汽車一路從蘭州出發,沿着濱河路走,黃河岸邊的柳樹低低地垂着,就像女子飄逸的長髮,婀娜誘人,總想着是要去撫摸一把的。車堵得厲害,熙熙攘攘堵來堵去彷彿是蝸牛在趕集,後來,稍微好了一點,司機趕緊搶路線,再轉過幾個街道,司機便説到了。我心想着還沒出蘭州呢,怎麼一下就到了定西了,一邊的老八拉拉説,趕緊下車,去晚了就搶不到走定西的座位了。跟着大家一起下車,我方知只是到了蘭州汽車站而已。票是早就訂好了的,車裏還空着,座位更不必去搶,我笑笑,揹着包尋了一個前排靠窗的位子坐下。等了許久,終是不見再有人來,司機便開走了車。轉過幾個盤旋路,汽車就駛進了去定西的專線,我趕緊瞅瞅窗外,滿眼的綠色便迎了上來,一片葱鬱,我心裏便嘀咕着,定西也不幹旱麼,哪裏就像他們説的那樣了。老八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説,你就老實坐着吧,車還沒出蘭州呢,離定西還遠哩。我尷尬地笑笑,對老八説,那你給我講講你們那兒的故事唄。老八説,我們那兒?那有啥好講的,你去了就知道了。我纏着老八不放,要不講講你家的故事也行。老八看我實在無聊便説,那好吧,我就給你講講我們家。

老八説,我們家姐弟共四個。我大驚,我們家就我和我哥兩個孩子已經算超生了,你們家怎麼還四個孩子?你是怎麼生出來的?老八笑笑,就為了生我這個帶把的麼,我上頭還有三個姐姐呢。我説,當年我還被罰了四百塊錢呢,難道你就沒罰?老八急了,怎麼沒罰?罰了好多呢,我媽生我三姐時就罰了,生我還是躲在親戚家生的,家都不敢回,要是回去就沒我了。我説後來呢?老八説,後來我媽抱着我回到家裏,村上的幹部就帶着人去把我們家的糧食拿蛇皮袋子揹走了,還是抵不了罰款,最後竟把廚房的門都卸下來抬走了。我大笑,你們家生你可是冒着傾家蕩產的危險啊。老八苦笑,可不是哩,我們那邊生孩子都多,家裏最少也得三個娃,你看那個誰,家裏一共七個孩子呢,他今年上大一,他大外甥女都參加大學聯考了,你們河西那邊這種情況不多,定西,隴東這邊都多。聽了這話我心裏不免又傷感起來,我生在張掖,長在張掖,張掖的情況我是最熟悉的,要説是超生的家庭,也有,但是家裏最多也就兩個孩子,三個的實屬少見。近現代甘肅一向以貧瘠著稱,地域面積在全國有説排第六的,也有説排第七的,但經濟確實年年排倒數第一。一向如此,在中國,一個省的經濟發展水平和這個省的人口是成正比的,甘肅人口的確不算多,才兩千五百多萬人,可僅僅一個定西超生就這樣嚴重,我私下裏對老八講,要是一個省的經濟發展水平真和這個省的人口是成正比,那麼拯救甘肅經濟落後的方法我看只就有靠超生了。

那樣玩笑着,汽車早已經出了蘭州,想是到臨洮縣境內了。臨洮是定西的一個縣,有黃河支流洮河流經,中國四大名硯之一的洮硯就出自洮河,我是真心想看一眼洮河的,可直到車過了臨洮,我終究是沒有見到,略略有些可惜,但有什麼辦法呢,只是歎氣。有人調侃,定西有兩樣是天下聞名的,一是窮,二就是洮硯了。洮硯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以其石色碧綠、雅麗珍奇、質堅而細、晶瑩如玉、扣之無聲、呵之可出水珠、發墨快而不損毫、儲墨久而不幹涸的特點飲譽海內外,歷來就是宮廷雅室和文人墨客的珍品。歷代文人、學者、書畫家對洮硯讚譽極高,柳宗元《論硯》一文是有記載的,“蓄硯以青州為第一,絳州次之,後始端、歙、臨洮”;北宋著名鑑賞家趙希鵠《洞天青祿集》也雲“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綠石,北方最貴重,綠如藍,潤如玉,發墨不減端溪下硯,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為無價之寶”;蘇軾、黃庭堅更是讚歎洮硯“洗之礪,發金鐵,琢而泓,堅密澤”、“久聞岷石鴨頭綠,可磨桂溪龍文刀,莫嫌文吏不使武,要使飽霜秋兔毫”;當代書法大師趙樸初也寫了“風漪分得洮州綠,堅似青銅潤如玉”這樣的美文來稱讚洮硯;就連賈平凹在《通渭人家》寫到的通渭人“愛字成瘋”,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源於洮硯吧,我猜想,因為通渭也是定西的一個縣呢。甘肅很窮,定西更窮,但這裏的文化卻一點也不落後,一條小小的洮硯就引得這麼多文學藝術界泰斗級的人物來為她淡粧濃抹,更不用説中國的母親河黃河了,她貫穿了整個省會蘭州呢,可是,黃河卻沒有從定西經過,她遠遠就繞道離去了。所以又有人説,你看,連母親都嫌棄定西窮呢,不然她怎麼繞道走了。

汽車繼續走着,早已經過了綠色蔓延的地方,兩邊的黃土包子漸漸多了起來,包子上大窟窿小眼睛佈滿了各種坑洞,不用説,必定是老鼠禍害的,放羊的老漢老遠就趕着一羣羊,頭羊是一隻健壯的騷羊,瘋了似的地往前跑,可脖子裏戴的木頭棒子隨着跑動的動作又使勁擊打着前腿,它還是一瘸一拐地瘋跑着,彷彿一個愛逞能的首領一樣,老漢手裏捏着一塊幹饃饃,顧不得往嘴裏塞,夾在腋下,巴巴地拾起一塊土疙瘩連跑帶蹦地就扔了過去,接着嘴裏就冒出一句“我日你孃的!”。老八笑着看我,定西人跟牲畜親哩。我笑着想,可不是,罵牲畜就跟罵自家兒子似的,親熱的很。不久,呼啦呼啦,一排排廣告牌進了視線,一個接着一個筆直地守在荒涼的路邊,就像等待着赴約的情人一樣。那上面全是隴東各個市縣打出的品牌宣傳標語,什麼隴南花椒,天水蘋果,臨夏清真大寺,甘南臘子口,靜寧燒雞,文縣天池,捱到定西了,我一看上面是“定西土豆甲天下”。這也難怪,因為小包給我説過的,定西有三寶,土豆洋芋馬鈴薯。我想着,定西該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呢,那樣想着便又和老八談論起來了。老八説,我們家在農村的房子不住人已經有五年了,我上高中那年,我媽做了主,全家都搬到城裏去了。大姐是護士,二姐在在移動公司上班,三姐在西安上完大學不準備回來了,我們家在城裏租了個房子住着,爸媽都在飯館裏打工,一人一個月掙個幾百塊錢。我説,你姐找下對象沒有?老八説,我大姐男朋友在定西煙草局上班,二姐男朋友是岷縣的警察,準備十一時就結婚了。我問,還有你三姐呢?老八笑笑,她呀,一個假小子模樣,誰能看上她!説完了對我大笑。我開玩笑道,不錯嘛,你大姐二姐一結婚,要得財禮錢就夠你小子娶兩個媳婦了。老八不高興了伸長了脖子,咦,哪能!我爸媽可都是極其開明的人,財禮錢一分也不要,總要讓年輕人過日子麼,要那多錢還讓人活不活了?我當下羞愧起來了,因為我知道在河西農村要娶媳婦,財禮錢一向要得很兇,前些年還在四五萬,最近幾年都漲到八九萬了,有些地方民風兇悍,竟然有要十萬以上的,再加上修房子買車買家電請客吃飯之類,結一次婚就得花二三十萬呢,父母一生的積蓄估計還不夠。怪不得農村離婚率很少,我想大概是因為沒錢再娶吧。

再走,汽車就到了巉口鎮。鎮子上車水馬龍,小商小販和遊人遊客當真把鎮子圍了個水泄不通,做買賣的,招工的,表演的,宣傳隊的一撥接着一撥,個個用方言交流着,嬉笑的,開玩笑的,咒罵的,甚至打架的。汽車不敢再快走,使勁打着喇叭慢慢地讓着行人,不遠處兩個漢子側身正在交易着,一根手臂粗的木頭棒子就夾在兩人的肩上,棒子當中掛着一麻袋土豆,買土豆的漢子就眼巴巴地去看稱上的斤兩,賣土豆的漢子就説,你個毬人看啥看,站好了,小心山藥蛋跌下來把你孃的腳趾頭砸了,不會缺你一斤半斤,把心放肚子裏!稱完了拿那秤桿給買土豆的漢子看,買土豆的漢子果然就認了真,一斤一斤仔細起來。賣土豆的漢子看他數完了問,對着麼?買土豆的漢子就訕訕地笑,露出一嘴的黃板牙説,給多了給多了麼。賣土豆的漢子就説,多?可不是要多的麼,咱不做那短命的生意,都鄉里鄉親的。當下又從地上的麻袋裏揀出三四個大的土豆放進買剛才的的麻袋裏。買土豆的漢子又笑,敬上一根紅蘭州香煙,賣土豆的漢子接了卻並不抽,而是夾在了耳朵上,示意着兩人一起把那麻袋土豆抬到了三輪車上。買土豆的漢子轉了過來,我才看清楚,他年紀並不大,要不是生得黑些,簡直是一個美男子,只是脖子裏卻還戴着一根油膩的黑乎乎但還可以辨認出是紅色的布條條。我感到好奇,再看其他人,也有戴紅布條的,也有沒戴的,但戴的人較多,我想該是問問老八了吧,一扭頭髮現,老八早已經打起了鼾聲。巉口鎮距定西城北二十公里,清代舉子萬中倫所作的巉口民間八景詩在當地一向名氣很大,詩云“墩嶺觀日代代傳,禹王棧道幾千年。 磐石滴珠驚蟄見,驛道飛雪五月天。 雙河春浪掀波瀾,白塔藏骨官道邊。 古城夜月光明鮮,西陵煙霧緊相連。”這八景,我是極早就聽説過的,也並不懷疑它的真假,因為書上記載過了,此地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繁衍生息,西漢時便設了官頒標準器和國家屯糧倉,宋元兩朝又在這裏置了歷史上非常有名的安西城,轉至明清兩代再有巡檢司設在這裏,因為北宋時期有“巉口關”,流傳至今,所以得了名叫做巉口,一向稱作“甘肅咽喉,蘭州門户”,一個西北邊關的小鎮在歷史上尚有如此悠久的歷史,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懷疑她的文化呢,我來這個世上不過才二十幾年年罷了。人最愚昧的地方之一就是用無知來無端揣測有知。

汽車便這樣在鄉間的公路上搖着,駛着,路途太遙遠,很多人就犯起盹來,默默地不言語了,車裏沒了歌聲,也沒了笑聲,最後連話聲也沒有了。我盯着司機看,問還有多遠,司機説你去睡吧,一覺醒來就到了。我就真的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迷迷糊糊中聽見大家都在在歡呼,我以為到了,拎起包就往下跑。老八一把拽住我説,睡傻了吧你,你看,他們看見油菜花都在興奮地拍手呢!我朝窗外看去,果然一片金黃金黃的油菜花在路邊的地頭上燦爛燦爛的綿延着,也不知道要伸往哪裏去。同行的女同學立刻拿出相機和手機嬉笑着拍照,男同學對油菜花的興趣遠遠沒有對女同學的大,個個殷勤起來,不光拍油菜花,還拍女同學,車裏頓時熱鬧起來。又不知行了多久,司機説累了,大家都下車去活動一下吧。很多人便下了車,外面早已經過了油菜花的地方,除了長着一些灰灰菜,盡是裸露着的黃土,活像一塊揭了皮的傷疤,叫人心裏暗暗生疼。女同學結伴去遠處僻靜的地方方便了,男同學不拘一格,一律爬上了地頭,爭前恐後地圍成一圈或者站成一排撒起尿來。不知誰驚呼,哎呀,地裏還種着土豆呢。説完大家都歉意地看老八,老八倒坦然,説沒事沒事,我們這裏缺水,不下雨就靠天吃飯,撒尿就權當給土豆澆水施肥了。老八這這話是很對的,因為綠肥不會污染蔬菜,高質量的蔬菜施的都是綠肥。司機還在抽煙,大家便看着遠處有一句沒一句地瞎扯。地的那頭是埂,埂過去又是地,地再過去便是一條鐵路,黑黝黝明晃晃地通向外面去了,遠處便開滿着一窩藍豔豔的胡麻花。

汽車再次上路了,過了幾個村,有人問到了沒有,老八説沒有。拐了幾個彎,有人問到了沒有,老八説沒有。又過了幾個村,又有人問到了沒有,老八説沒有。又拐了幾個彎,再有人問到了沒有,老八説沒有。目的地遙遙無期,大家便嘟嘟囔囔着抱怨起來了。等待本來是一件苦事,大家已經被未知的期待磨去了一次又一次襲來的興奮,激情跌落,個個疲倦了,連路邊發生的一起車禍也懶得抬眼看一下,就這樣搖來搖去,全部像一團軟爛的稀泥癱在座位上。到後來,大家都閉着眼,任汽車在鄉間顛簸,彷彿覺得出氣都是多餘的,索性把衣服蓋在頭上,自己躲在自己構造的黑暗裏。我知道,大家已經不抱什麼期望了。又經過了一個學校,車速漸漸慢了下來,駛出不遠,車停了。大家原本都在隨着汽車的起伏搖頭晃腦,車一停,明顯感覺不對,都歪着頭探身看司機,彷彿在等待着什麼。司機不急不忙,從口袋裏取出一支煙點上,舒服地吸上一口然後從容地轉身對滿車狐疑的臉説,怎麼,都不想下車了?大家互相看看對方,方才明白已經到了.

我們就是這樣到了定西。

下了車,腳底彷彿魔術一般瞬間延伸出一條由上到下的石子路來,兩邊一排排歪斜矮小像火柴盒一樣的民居也進入眼底,家家牆壁都上胡亂刷了劣質的白色塗料,各種宣傳計劃生育的標語就用紅得像鮮血一樣的油漆一溜溜塗在那裏,觸目驚心地隨着連接在一起的各家的牆壁前去了,沒被遮擋住的暗黃色稻草和灰色柴禾還高扎扎亮着,宛如折斷的指頭骨架鑲嵌在牆裏。我們盲目地張望着,大家好奇這樣一個地方,都伸長了脖子活動着已經散架的關節,我也搖搖脖子,一陣清脆的嘎巴嘎巴聲就像炒豌豆一樣充滿整個耳朵。

老八説已經到鎮子上了,商量一陣叫上胖子和虎子幾個人去各家店裏買蔬菜和糧油,剩下的幾人便各自看看。我趁那功夫隨便走走,才走了幾步便發現還隱藏着一個學校。校門大開着,農村的學校是絕對不會有保安的,出入隨便。那時應該還是上課時節,校園裏面寂靜無人,抬眼看去,幾處破舊的紅磚瓦房整齊地排列在光禿禿的黃土地上,大簇大簇的橙黃菊花直矗矗插進挖開的土坑裏——那便是花壇——彷彿不是天然長出來的。松柏自然少見,滿院子皆是西北常見的一種柴白楊,一棵一棵挺着身子站在用黃土夯成的矮小坍塌的圍牆邊。院子中央立着一根直溜溜的木頭,頭頂又接着一根,曬得紅裏帶白的國旗就掛在上面。再往前行了幾步,一個土做的台階便出現了,台階上面是偌大的一塊空曠地,直愣愣栽了幾個生了鏽的籃球架,地下是一層厚厚的浮土,一羣麻雀嘰嘰喳喳跳躍着,我猜是操場,便沒上去。轉眼處,西邊的角落裏趴着兩座矮矮的房子,孤孤零零的,看上面寫的斗大的“男”“女”,知是廁所。這便是整個學校的全貌,我立刻心寒起來了,鎮上的學校尚且如此簡陋,老八他們家還在下面的村裏呢。當下便怏怏不快地往出走,到校門口了才驀然驚覺門口的黑板上竟然還寫着一句毛主席語錄“學習的敵人是自己的滿足,要認真學習一點東西,必須從不自滿開始。對自己,‘學而不厭’,對人家,‘誨人不倦’,我們應取這種態度。”那時離文革結束已經三十三年了。

回到原地,老八他們已經回來了,連帶回來的還有一網袋茄子,一網袋辣椒,一筐西紅柿,一網袋洋葱,兩桶菜籽油,一箱方便麪,一袋米,一袋面,這是我們的伙食。老八又商量着去找車,可人家一聽要去村裏,各個爽快拒絕,沒人願意去,據説理由是路太壞,不好走。又找了幾家,終不見好,大家無奈,一起嚷嚷着肚子餓,於是又成羣結夥去館子裏吃“正宗蘭州牛肉麪”,其實,除了蘭州本地,哪裏的“正宗牛肉麪”或者“正宗蘭州拉麪”還有個好呢,只是當下大家已經顧不得什麼味道,一陣哧溜哧溜聲過後,方是吃飽了。人在飢餓時還在乎選擇味道如何嗎?只不過是果腹罷了。吃過了,胖子摟着肩膀悄悄問我,你不覺得這牛肉麪很奇怪嗎?我自然覺得怪,但又實在想不出怪在什麼地方,一時不好回答,便搖頭。虎子聽到了湊過來説,面多,湯少!我們恍然大悟,定西可是極其缺水的,又不知正確與否,只是一心想試探一下。現時便問店家索水洗手,老闆呆呆看我們,末了揮着滿手白麪打發老闆娘去取水,老闆娘唯唯諾諾去了半天才慢騰騰端來一個禿瓢一樣的小盆兒,水只漫過了盆底而已。洗完了要潑出去,老闆娘一把攬過去怯怯地説,別倒,攢起來還要用呢,端着那禿瓢又進屋去了。留下我們幾個面面相覷。

吃過了飯再去想辦法總是有收穫的,鎮上郵局的車正要去村裏,講好了兩百塊錢,人和物品一同帶到。於是,我們再一次浩浩蕩蕩地出發了。路果然如人家所言,壞得很。車在大路行之不遠,前方便變得狹窄起來,再走,車拐上了山樑,黃土高原一向如此,不但陡且不平,司機小心翼翼地開着車在溝壑縱橫的山體上爬行,下溝去上坡來,一圈一圈重複走着“之”字形。我們站在後面的車兜裏,緊緊攥着車身,以防爬坡下坡之間便被甩進碎石和黃土混着的山谷裏。山高,風自然就大,頭髮向後在飛,牙齒上下打架不停。我瞅瞅各處山坡,不見一點綠色那是當然,最要緊的是更無一户人家。有的只是遙遠的荒涼和無盡的貧瘠。車又上了一道樑,遠遠才瞥見一窩色彩長在山頭,於那廣袤的褐色之中異常突出。我問那是什麼,老八説是廟,土地廟,村裏人虔誠,每年必定要給土地爺磕頭燒紙錢獻供品的,有的地方還要披紅掛綵,就是將花花綠綠的被面掛在廟門,顏色越鮮豔越妖冶越顯恭敬。我想我看見的應該就是被面,只是不知道為這種民俗該悲哀還是該慶幸,賈平凹在《通渭人家》提到,“我也是到過許多農村,如果哪個地方民風淳厚,那個地方往往是和愚昧落後連在一起的。”可這有什麼辦法呢,村民一心想要多收糧食不受災險渴望文明,一心又想要通過古老的巫術來達到前者,這是落後愚昧不假,但同時也完整保留了這種古老民俗文化的丟失和遺傳,你能説哪一個更好一些,哪一個更壞一些嗎?

車已經駛進了川裏,幾户人家漸漸顯露出來,零零星星被丟棄在各個褐色的土山頭,彷彿沒媽管的孩子,心裏才微微有些慰安,雖説這景象叫人酸楚疼痛,總算是有了人煙。拐下坡,車就進入一個露天的黃土道里,道憋屈狹小,兩側皆是被利器刮過的傷痕,有的地方已經發黑,大致是油漬,道里幽幽仄仄,彷彿連呼吸也疼。出了道,眼前頓時一片豁朗,呼吸也覺得闊氣了很多,原來是方圓好幾畝一片綠瑩瑩的水庫,水是死水,已經發黴,但總比沒有的強。這是一路下來,我們所見過的最多的水了。老八是東道主,自告奮勇做起了講解員,給大家講這水庫的來歷,説某某年村裏乾旱,經久不見雨雪,糧食絕收倒是其次,人畜無水飲用,竟落下了渾身浮虛的毛病,得到極遠的地方拉水,山路不好走,拉了一桶,路上就跌落了半桶,實在艱難,次年村裏便估摸着修挖了這水庫,倒也解決了全村飲水困難。只是自打那年,乾旱也少了,庫裏的水便閒置起來,人不用,只供給牲畜,久而久之,水便髒了。我問那豈不是可以洗澡,老八説池底都是糊沌沌的青泥和淤泥,進去一個歿(沒)一個,所以不敢。冬日裏結了冰倒是可以大膽去滑的,山裏寒冷,温度比別處差很多,冰結得結實,不怕裂出窟窿來。末了老八幽幽道,童年時節,擱在冬天滑冰便是我最大的樂趣,只是可惜這些年極少再回來,呆在城裏玩的地方很多,卻怎麼折騰也總感覺缺少滋味了,你説怪不怪。兩隻眼睛盯着我看,一臉的無奈灑在那裏。

閒聊中,車已經停在了路邊,原是到了。旁邊就是一塊綠汪汪的苞米地,老八説別看這苞米長得好,其實是拿水一瓢一瓢灌出來的,不然早旱死了。幾步之間卧着七座圓鼓鼓的墳包,我知道鄉下一向是有這個風俗的,先人死了,也不去尋墓地,就埋在自家的地裏。老八指指一座山頭言説他家就在上面,我們看看,除了一堆麥草和一棵樹再看不見什麼。老八説叫土崖擋了,你們看不見,自己在前面帶路,扛着一網袋洋葱打腳下的胡麻地裏先上坡去了。大家跟過去,才上了坡就發現立立的破壁上挖着三四個一米方圓的洞,黑乎乎的張着饕餮大口像要吃人一般。我問虎子是什麼,虎子説是圈,就是養豬或者養羊的圈,向着坡的斜下方向挖,牲畜就關在裏面,洞口原本還要紮上一排籬笆的,可能是老八家進了城這幾年不用,已經荒廢了,這個靈感來要源於窯洞。虎子説得也許對,因為他從小就在定西農村長大,十幾歲時才舉家搬遷到了白銀,可算半個定西人的。

説笑間就上了坡頂,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立刻呈現在眼前,矮矮的圍牆高不過肩頭,一眼就能看到院裏的景緻,除了三間土房子,再無其它,要説有,佔了院落面積三分之一的那塊五六平米的土台也算,因為至少上面還栽着一畦西紅柿秧苗,葱綠葱綠的,可以當作花來欣賞。後來老八講,這座土台子原是他父親計劃着在上面蓋一間廈房給他娶媳婦用的,不曾想一家都進了城,所以就荒廢了。院子外面竟然完整保存着在大多數農村都已經匿跡的石磨,同行的幾個女同學都是自小就生在城市裏,親眼見到了在電視中才見到過的石磨,都很興奮,紛紛嘗試着去推磨,那磨就吱吱呀呀的,果真轉了起來,只是女同學不懂農村人過日子的艱難,竟把石磨當作玩具了。胖子眼尖,上坡時就看出我們在坡下看到的那樹是杏子樹,丟下行李撿了土塊去砸杏子吃。老八建議道,這杏子蛆多,屋後面的坡上有大杏子,才甜。我轉頭望去,果然就看見了好幾棵腰粗的杏樹,早掛滿了一樹黃澄澄的杏子。再向遠處望去,才發現在這裏杏樹是極其普遍的,每個坡頭地角都有三四棵,杏樹不空,每棵皆有,最大的能和網球比肩,最小的竟比玻璃球還小一圈,煞是奇怪。男生抬着蔬菜和米麪早就嚷嚷着快抬不動了,老八招呼着打開了一扇似乎快要腐朽的門來,説是門,其實也就是一塊木板,我以為這是側門,又仔細向別處看了幾眼,才敢確定這就是院子唯一的門,長了那麼大,我是第一次看見農村人家的院子只有一個門,並且還是不到八十釐米的一面門扇。我直説門太小了,牆又矮,走路還得低頭,很不方便。老八對大家講,這你可見説錯了,你看它是一扇門,其實它還不只是一扇門呢。我不解,不是門難道還是案板不成!見大家都笑,老八也笑説,你還真説對了,它還真就是案板,往年過年殺豬時,支上大鍋燙豬,門卸下來就是案板啊。不信你去聞聞,看上面有沒有一股肉味兒。

收拾完備,老八帶大家熟悉周圍環境,院子外面的西邊是一方坡頭,院子就靠着它用來做圍牆,坡底掏出了一個口小身大的窖,蔬菜就儲存在裏面,以防腐爛,我爬進去體驗一番,果然很涼,別説十天左右,就是放一個夏天估計也能保持新鮮。我誇這個窖不錯,老八就越發得意了,説這窖用了二十多年還好好的,我們都叫它土冰箱,其實它比冰箱實用多了,你見過能把五六袋蔬菜放進去還空空蕩蕩的冰箱嗎?我在農村那幾年,入冬就殺豬,全部放在窖裏,能保存到開春還新鮮呢。出了院子,東邊是一塊敞地,老八説是用來打糧食的場,沒有進城之前,每年夏收,麥子就散開擺在場上,把驢的眼睛蒙上身後帶一個石磙子一圈一圈轉。胖子指着場上的一個水泥小槽問是什麼,老八走過去踢開上面的柴草説是窖槽,下雨天下雪天就打開槽口的塞子,雨水雪水直接流進窖裏,我們這幾天要吃的水就是這窖裏的。我看去,真的見一口一米五左右水泥做的水窖就藏在場的東南角。大家吃慣了自來水,自然沒見過水窖,都覺新鮮,老八拿掃帚掃乾淨窖面上的泥塊和枯枝敗葉,啟開蓋,五年過去了,窖裏竟還有水,又拿來水桶,連着繩索扔下去,舀上來一桶水,水面上飄着幾片黑黑的柴草,又攪了一下,細細的不明沉物隨着水流就泛上了水面,像極小的魚在遊動。大家一同擔心這水還能不能吃,老八肯定地説能吃,都是好水,拿不穿的衣服蒙在水缸上過濾一下就能吃!聽老八這樣講,大家也就把想説的話全部放進了肚子裏。順着院子的西邊下去,有一個半露天的房子,老八説那是廁所,過去看看,兩邊踩腳的木板已經摺了一塊,剩下的一塊耷拉着,似乎一踩就能掉坑裏。大家商量好,上廁所時,就把邊上的一鐵桶放在前面,這樣就知道有人上廁所。其實廁所連門也沒有的,開的那一面正對着幾塊地,地過去就是山坡,山坡頭上幾隻羊來來回回走着,説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竄出一個羊倌。

不久,老八的嬸嬸過來了,聽説我們都是學校裏的大學生,來看個稀罕,後來看我們人多,就有意要從他們家白送些土豆給我們當菜吃,老八就帶幾個人到不遠的叔叔家真真扛來了兩大麻袋土豆,當日下午,大家便在老八家開始做了第一頓飯。電是胖子和虎子來時才偷偷從午後的電線杆上接好的,米淘了以後,直接放在電飯鍋裏煲。火是最難搭的,大家都用慣了液化氣爐子或者電磁爐,盤在牆角的土灶見都極少,更不用説點着火。幾個男生輪番上陣,又用報紙又用麥草又用油,趴在灶門前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吹,臉都被熱氣燙紅了,終於才見了火苗。起來相看時,幾個人不是流着淚水擦眼睛的,就是拿着毛巾擦黑臉的,實在滑稽的很,幾個女生都不會做飯,男生也沒炒菜的經驗,拿刀瞎切一通,油一開,指頭粗的土豆就扔進了鍋裏,胡亂放些調料,翻炒許久,猜測熟了,便拿盆來,盛了尖尖兩大盆。米飯還有些生硬,土豆倒是軟,一碰就碎了,須得用勺舀,即便如此,大家還是吃得很香,全部敲着碗遺憾地説,還沒吃飽,飯怎麼就沒了,明天定要多做一些的。

幾個女生主動攬着洗碗的活兒,我也沒吃飽,但看無事也就準備出去走走,邁出門,看山頭浮着一朵白雲,從這邊游到那邊去了,慢悠悠,絲毫不着急,天空大片大片就藍瑩瑩亮着,這是蘭州極少見的景緻。才上了坡頭看見一户人家門口對着山,心裏估摸着這房子犯了風水大忌,必定是要出事的,胖子卻跟過來悄悄問我吃飽了沒有。我反問他,沒吃飽咋地?胖子神祕地笑笑,嘿嘿,沒吃飽咱就再去吃啊。我不解,胖子打懷裏掏出三四個胖乎乎的土豆説,咱去燒土豆。説着倆人便下了坡在老八家場上掄起一堆火,把土豆埋進灰堆裏。幾個女同學看見了以為我們在烤火,天知道,那正是七月,最熱的季節,但大家見了火,都覺得親熱,尤其在異地的鄉村傍晚,個個唱起歌來了,看樣子她們是要辦篝火晚會的。胖子和我相視一笑心懷鬼胎,大家歡快地閒談。隊長出了門,從樹上摘下幾捧杏子也加入進來,此時,大家才覺得一天的疲憊些許散去。正聊得開心,只見風風火火打坡上跑下來一個人,邊跑邊喊,近了,原知是老八嬸嬸,遂對着老八嘰裏咕嚕説了一堆話,眼睛被火光照得紅膛膛,模樣兇得好像吃人。我們聽不懂方言,都望着老八不知就裏,老八站起來拍拍身上不快地對我們説,把火滅了吧。等滅了火,老八嬸嬸也走了,老八才講明,原來住在川那邊的山頭上是他一個表姐家,不知道我們來,剛才出門看見老八家門口有一堆火還以為老八家着火了,於是就趕緊給老八的父母打電話,老八的父母也不知緣由就打電話給他嬸嬸,於是他嬸嬸就風風火火才來了。知是我們點的火才放了心,但又擔心山上風大怕將門口的柴草引燃,於是堅決制止了。大家知趣散去,胖子拉着我磨蹭到最後離開,見人走盡,才從灰裏刨出黑黑的土豆,偷偷躲到牆角急急忙忙美餐一頓。

晚上,大家忙着自己課程的準備,院子裏是沒有燈的,西北天黑得遲,眾人就地坐成一團,也不顧髒還是土,個個認真起來。末了,隊長安排任務,哪幾個講課,哪幾個出板報,哪幾個做課題調查,哪幾個做政策或知識宣傳,然後散去,看看錶,已經是十一點多了,該睡覺了。待到互相抱着行李時大家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老八家只有三間房子,一間是通鋪大炕,客廳兼卧室,一間是廚房,還有一間是庫房。人多地方少怎麼睡,就算這個先不論,總不能讓女生和男生睡一間吧。大家犯愁了,看看庫房,架上堆滿了糧食和雜物,牆角掛着蜘蛛網,沾滿了死蒼蠅死蚊子,地上還有一堆一堆的虛土,顯然,庫房裏有很多老鼠,這是不能睡人的;廚房倒是可以睡幾個,但沒有牀;卧室有通鋪大炕,可以睡八九個人,但還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正發愁,老八的嬸嬸來了,説想到了地方小,必定不夠睡,有願意去的,到她家睡去。於是大家又商量,留下八九個男生睡在卧室裏,老八帶幾個去他叔叔家睡,又找來了一塊牀板一扇門和兩個大木頭箱子放在廚房裏,被褥一鋪,幾個女生剛好睡下。睡覺問題便這樣解決了,接下來的幾天也是如此。那天晚上,大家是沒有洗腳的,大家都知道緣由,在這裏,水比油值錢。一夜無話,大家呼呼睡去了。我夜裏一點以後就眠已是習慣,獨睡不着,聽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再看看窗外妖嬈的月亮,一種潸然的悲憫慢慢就爬上了眉頭,於是摸索着拿出手機給父親發了一條極其矯情的短信:爸爸媽媽,我想你們了。許久,一聲“滴”傳來,是手機提示:短信發送失敗!睡在身邊的濤子翻身掖掖被子,迷糊着説,趕緊睡吧,山上不會有信號的,下午我已經試過了。

農村人家起牀是不用鬧鈴的,但老八家沒有公雞打鳴,所以還是定了鬧鈴。天不亮,八九個男生一起揉着眼睛睡意朦朧地結伴去撒尿,不在廁所,而是老八家院子外的一顆梨樹下,眾人一排排對着牆根撒,直把土夯的矮牆沖刷出一溜溜小窩。那時天還是有些暗的,牆角放着的一個稍小的碌碡,大家也不管是什麼,也對着撒,所以每天早上碌碡都是濕漉漉的。直到有一天老八發現了這個祕密,立刻火冒三丈,罵罵咧咧地説碌碡乃是碾五穀的東西,用的時間久了便會沾染土地爺的靈氣,對着碌碡身上撒尿就是對着土地爺身上撒尿,褻瀆了土地爺可是件不可饒恕的大罪惡事情,他老人家要是生氣了,就會讓你得病得災甚至生不如死!老八説的挺認真,大家都有些害怕,我是最恐懼的,因為碌碡每日都在我的腳下。我一下手足無措起來,因為剛來這裏就從老八的口裏知道了一種叫做“迷魂子”的東西,説這種東西你看不見也摸不着,但是它不僅能看見你,最重要的它還可以攝去你的魂魄,指揮着想讓你幹什麼就必須幹什麼,因為你是沒有意識的,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不過從最近幾年發生的事情來看,迷魂子通常是把人從睡夢中勾引着起來,然後指揮着全部跳崖自殺了,而且都是午夜人睡着時,而那些被勾了魂的,都是些忤逆之徒。我明知這不是科學,但也深深知道一些農村地方的風俗一向很邪乎,若果真被勾了魂去,來定西一趟可真真不值,於是又低三下四央求老八可有什麼補救之法,老八似乎還很生氣,不大搭理我,最後實在耐不住我求爺爺告奶奶地磨,給了我三支香,讓我點燃插在碌碡上恭恭敬敬地磕頭拜了又拜祈求土地爺的原諒,這才罷了。我一時倒也規矩起來,晚上竟不敢起夜出門,直憋得肚子腫脹,明日天亮,頭一個就往廁所衝。後來,當我們再談起這段往事時,虎子告訴了我真相,其實哪裏有什麼沾染土地爺的神靈一説,老八隻不是氣不過你們那麼幹,才編了瞎話來懲罰你們,你要知道,在定西農村極度缺水的情況下能收到糧食是很不容易的,他們敬畏糧食,同樣也敬畏農具,你們褻瀆了農具,就如褻瀆了神靈一般。

早上的山上是很冷的,以前只是聽説,這次是親識。冰冷的窖水倒進盆裏,手剛接觸到水,胳膊上立刻起了雞皮疙瘩,待把水敷到臉上時,全身冷得竟抽搐抖動起來,哆哆嗦嗦洗完了臉再看鏡子,嘴凍得彷彿像是擦過紫藥水一樣。洗過的水是不能潑掉的,要等下一個人來洗,三個人換一次水,換下來的水要麼拿去放在廁所,要麼就給院子裏的西紅柿秧苗澆上。然後是刷牙,十幾個人站成一排集體搖頭口吐白沫,仰着頭在喉嚨裏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就好像十幾條吐氣的魚,滿嘴都是大大小小的泡泡,壯觀異常,於是,我們的每一天就在這延綿不斷的咕嘟咕嘟聲中開始了。

這一天,我們終於見到了老八口中一直叨叨咕咕着的村裏學校。從老八家去學校有兩條路,一條是我們來時的那條,還有一條是從老八家屋後的坡上走,經過老八嬸嬸家。老八嬸嬸家的房子似乎要比老八家的闊氣多了,兩扇大門,新刷了漆,門開着,庭中一顆不算很大的核桃樹,樹上掛滿了青皮核桃。院子裏收拾得乾乾淨淨,三棵極高極大的杏樹長在牆外,半個院落就給樹枝罩住了,門前密密麻麻栽着一些木棍,西紅柿秧苗用蛇皮袋子上抽下來的繩子綁在上面,紅豔豔的,喜慶的很,這是整個坡上最大的一片植物了。離了老八嬸嬸家不遠是另一户院落為半圓形狀的人家,籬笆做了半截圍牆,土坯做了另外半截圍牆,院子平坦開闊,顯然是精心修整過的,高高的黃土坡壁垂直下來,這是半圓形院落的直線圍牆,牆上嵌着一面鏤空的古典門窗,大概是窯洞吧,我這樣想着,就又經過了兩三棵極大的杏樹,杏子格外大,老八順手拿了柴垛上的葵花稈就打起來,窩在院子裏的狗立刻大聲叫喚着,一羣啄食的母雞嚇得跑遠了。主人聽見有動靜,從門裏鑽出了半個腦袋歪着向我們看,老八笑着説,我們打幾個杏子吃。主人也不惱,笑嘻嘻又把腦袋縮了進去,狗卻立刻不叫喚了,我們吃到了半個拳頭大的杏子。再轉下幾個坡頭,就到了川裏的路上,路自然不平,坑坑窪窪,但卻鋪滿了紅色的沙子,再走,學校慢慢近了。

村裏學校的圍牆和老八家的圍牆一樣,也是用土夯成的,矮矮的,牆頭枯死着一溜幹黑的菌類,牆角是瘋長的雜草和矮牆牛。校門是鐵門,正對校門十米遠是國旗杆,國旗杆左邊有兩間房子,一間是辦公室,另一間是倉庫;國旗杆右邊也有兩間房子,一間是教室,另一間還是教室,四間房子卻全部是白牆藍頂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辦公室前面放着一堆細細長長的椽子,看上去破破爛爛,有幾根上面還高高扎着生了鏽的釘子,幾縷羊毛掛在上面在風裏亂舞。一台挖掘機停在教室後面工作,塵土飛揚遮天蔽日,轟隆轟隆響個不停,一箇中年男人就從塵埃裏灰眉土臉地走出來了,拿着一塊毛巾擦絳紅色的脖子,然後紅着臉侷促地和大家握手,帶大家去跟孩子們見面,老八説他就是校長。那時,已經是暑假,村裏的國小早就放假,聽我們要來,一個個全部來了學校等着。孩子們跟校長一樣緊張,見了大家,端坐得像雕像一樣,這樣的氣氛是不易相處的,於是大家故意誇張地做着自我介紹,十幾個人挨着介紹完,孩子們終於笑得東倒西歪,但一看到校長站在窗外,立即閉了嘴。我們講好了明天來上課,語文數學英語自然有,但更多的則是像禮儀知識、甘肅概況、歷史地理、音樂美術一類的“閒課”。孩子們倒也很認真,紛紛拿出筆記本記着任課老師的名字和時間,我隨便到教室後面走走,可是,在他們脖子裏我再一次看見了更多的黑裏透紅的布條,一下子我就想到了在巉口鎮看見的那個男子,我始終好奇他們脖子裏為什麼都要戴一根紅布條,當然這現象的答案還得麻煩老八。原來,定西一向有在孩子滿月時親戚長輩給戴金銀鎖的習俗,祝賀孩子能健康平安長命百歲,只不過貧寒人家的孩子戴不起金銀鎖,便只戴紅布條,圖個吉祥,後來竟一直流傳了下來。這紅布條和身體髮膚一樣,受之父母,不可輕毀,但定西又是這樣缺水,小包直到十六歲都沒洗過澡,所以紅布條也便戴得黑裏透紅了。

跟學校的老師見面,就在那間臨時搭建的辦公室裏。辦公室的地面跟教室的地面一樣,都是結結實實的黃土,剛剛灑了水,人一走立刻會撕起來一塊小小的酥軟濕泥土。一組舊茶几沙發,兩個土黃色的辦公桌和一台電腦一台打印機以及四個土黃色的大立櫃,這是辦公室的所有財產。大立櫃把辦公室隔成兩間,外邊是辦公的地方,裏面是四張牀,全部掛着蚊帳,各種鍋碗瓢盆擺放了一地。學校總共四個老師,全部是男的,老八説年紀最大的是老校長,不過他現在已經不是校長了,校長是剛才和大家握手的那個,最年輕的是教導主任,從師範學校畢業四年結婚不久,剩下的一位年紀和校長相仿。大家就地聊起來,校長笑顏懇切地説你們能來是天大的好事,這裏的日子真的太苦了,曾經有美國科學家來這裏考察,説這個地方是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大家就笑了,校長是老實巴交的漢子,一聽大家笑就認真了,説,真的,美國科學家真的説這裏不適合人類居住,這裏缺水缺糧,物質上極度匱乏,所以精神上也就匱乏了,很多年輕人都往山外面跑,説是闖蕩去了,結果過幾年一個個全部灰溜溜回家來了,然後娶媳婦,然後悶悶地生娃,問為什麼,都説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後悔當年沒好好學習,你們都是從省城大學裏來的,一定要給這裏的孩子灌輸知識改變命運的思想,我説,他們不聽,早就聽煩了,你們來,他們新鮮。就這樣説着,教導主任早去提了兩匝啤酒來,挨個敬酒,他話不多,也沒有多餘的程序,只是跟大家碰一下就把頭仰起來往嗓子裏灌,典型的西北漢子,十七杯啤酒下肚之後,打嗝紅着臉説了一句讓我至今仍然念念不忘的話來,他説,幾年前我也和你們一樣,青春有活力,看到了你們的現在,我就想到了我的從前,年輕真好。言語中竟然有幾分哽咽,我想,這大概就是惺惺相惜吧,天南海北的讀書人之間惺惺相惜的情愫。

到學校的第二天,我發現學校原來還有一個木頭架子做的側門,搖搖晃晃地掛在牆上,似乎一拉就會瞬間垮塌一樣。門的正對面就是原來的校舍,磚瓦坍圮,已經是廢墟了。旁邊則有村民在挖坑道準備做新校舍的地基,人在坑道里,一鐵杴一鐵杴的土就從裏面飛了出來,在坑道兩邊堆起長長一溜土坡。虎子和胖子蹲在土坡上用不標準的當地方言做課題調查,一個滿臉黑紅色的大叔坐在土坡上抽着旱煙就哈哈笑,然後把抽完的煙鍋一下一下往鞋底磕,當下磕出了很多煙灰。從門裏出去,緊挨着學校的是一個小賣部,就是老八所言的商店,我是打算買一些糖果上課鼓勵孩子們回答問題的,可敲了很久的門,也不見有人來,突然身後一個童聲用生硬的普通話喊,商店老闆老婆的媽死了,都去辦喪事了,沒人!我轉身一看,是一個極小的孩子,看見我看他,撒腿就跑了。商店再過去,就是村委會了,兩間房,中間有一個走廊,從走廊進去,是一個偌大的院子,一段快要坍塌的圍牆把學校隔在那邊。牆下堆放着很多木頭,木頭上大個的螞蟻飛快起爬來爬去,木頭之間雜草叢生,蛐蛐和螞蚱就叫個不停,一派頹敗景象。正對走廊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土台子,左右用黃土夯了牆,牆上開了方形的門形,土台子上跌滿了從牆上掉下來的拳頭和碗大的土塊,甚至更有人畜的糞便,蒼蠅飛來飛去,後來,我問了老八,他搖着頭很痛苦地説,這原來是戲台。

孩子們果然如校長所言一樣,對我們的到來感到很新鮮,這種新鮮主要體現在對未知事物的理解上。我是教甘肅概論的,我套用了一句流傳很廣的話“絲路花雨牛肉麪,讀者文摘莫高窟”,我説,只要把這句話記住了,你就可以很驕傲地説自己是一個甘肅人。我原以為他們會很興奮,可是,我想錯了,因為我從他們眼中看到的只有迷茫,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絲路花雨,也不知道《讀者》是什麼,更不知道莫高窟在哪裏,就連最出名的蘭州牛肉麪,他們也只有在去鎮上時,才可以吃到。在他們的意識裏,甘肅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定西,另一個是蘭州。當我講到自來水時,他們全部都睜大了眼睛,顯然,這個一擰就能冒水的怪東西對他們來説簡直太神奇了,因為他們從小到大吃的都是窖水——這種來自於自然饋贈的雨天和雪天的水,他們甚至連河水也沒有親眼見過。我是越來越同情,也是越來越敬佩老八了,在這樣的環境裏,他竟然可以考上大學。

有幾日無事,我們便愛上了坡頭找草地專門去撿一種叫做地軟的黑色菌類野菜。那是極小的像指甲蓋一樣的黑色卷狀物,多在草皮間得,於是我們便成羣結夥去尋找哪裏有草地了。草地是很少的,一種叫做芨芨草的植物卻很多,拔下來可以扎掃帚,甘肅一帶農村的掃帚多用此物紮成。找了很多天,也沒找到多少地軟解饞,因為老八説那東西下過雨以後才會多起來,於是我們又日日念着下雨了。我們在定西總共待了十天,十天裏,老天很開眼,總算下過一場雨,下雨的前一天,我們體驗了“拔麥子”。麥子成熟以後,用鐮刀收割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在村子裏我們是用手拔麥子的。因為缺水,麥子長不高,因為缺水,土就凝結不到一起,因為缺水,麥子就很鬆,稍微一拉,連根拔起,所以,在那裏,用鐮刀割麥子是一件很新鮮的事。麥地就在老八家場的下面,原來是老八家的地,老八家進了城,地就由他嬸嬸家種了。麥地對面的山上,是梯田,那裏堆着已經收穫的豌豆秧苗,一個人揹着一捆秧苗下山,身後是一頭家畜,有可能是騾子,也有可能是馬。山下就是我疑心犯了風水大忌的那户門對着的山的人家,因為書上説最好的建築講究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分別是左邊有水右邊有路前邊有池後邊有山。山不能在屋子的前邊,不然就是堵斷了路,果然,老八後來講那户人家是沒有生育一子半女的,夫妻二人已近六十歲,這是斷了自己後路,然而我是萬萬不敢去説明的。

十天裏,我們也放過一天假,因為那天我們已經彈盡糧絕,得派人到鎮上買。前天夜裏,大家一起商量好次日由老八帶着幾個人拉着架子車到鎮上去,來去一天,結果第二天早上,正好村裏有三輪車去鎮上,他們便去了。我們不用起早,胡亂塞了些東西便上山去了,因為菜已經吃完了,從學校要來的木頭也燒完了,老八臨走時説山上有苜蓿,雖然是給牲口吃的,但人湊合一下也能吃,柴草更是不用説。山上的苜蓿果然很多,但幾乎全部老了,能咬爛的很少,我扯起衣襟包了一包回去,中午做菜,剛一口吃完,準備夾第二筷子時,就只剩了光禿禿的盆底。旁邊的胖子已經默默拿了青椒咬一口在裏面灌滿醋,在米飯裏倒上醬油吃了。下午,老八他們還沒來,老八的嬸嬸卻來了,她要給大家烙餅吃,大家瘋搶,有人被戲弄關在院子外,直接就從牆上翻進來,因為那些天每個人實在都沒吃過一次飽飯。那天晚上,我們還吃到了最純正的漿水面,當然,這必須歸功於老八的嬸嬸。

在行走定西的十天裏,每日都在飢餓與閉塞中度過,雖然我給孩子們講課時説外面的世界有多麼精彩,大家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走出大山之類的豪言壯語,但實際上,我每天無時不刻地在想到哪裏去搞點能吃的東西。商店的老闆直到我們離開時才回來,而之前,我為了抵制飢餓已經把滿山的杏子當飯吃夠了,時時胃裏泛酸水,差點想半夜去撬商店,當時我覺得,我把一輩子的杏子都吃完了,以後再也不吃杏子了。可見飢餓是件很非常可怖的事情,它可以讓你想法很荒唐,也可以讓你行為很猥瑣,怪不得莫言在香港公開大學演講時説小時候飢餓放牛,看見牛都會想入非非。飢餓和貧瘠,這是我行走定西最強烈的感觸。

很多書上或者報道中都會提到越是貧寒之地越是出讀書人的地方,所謂“梅花香自苦寒來”,比如甘肅一向很有名的“大學聯考狀元縣”會寧,但那其實只是一小部分罷了,定西不乏老八這樣出身的人,但更多的則是讀書無成。我清晰記着一個女生那幾天中午從來不回家,她一直趴在桌子上,我問為什麼不回去,她説離家遠。我問有多遠,她説騎車要兩個小時。她説她早上四點就出門了,結伴和幾個人一起來,每天回家都是天黑。她一直把手捂在桌兜裏,我問你手裏是什麼,她紅着臉不給我看,後來我剛要走,她塞給我幾顆杏子,青黃色,還沒熟透。然後又低頭取出一個塑料袋,裏面是兩個油餅和三根青椒,這是她的午餐。還有一個男生,個子比較高,不愛説話,因為我有一次坐在他旁邊跟他説話,他就對我親近,把我當朋友,有一堂課要求他們寫一封信,他便給我寫,因為他説我是他的第一個朋友,在我之前,沒人跟他説那麼多話,放學後硬拉着我去他家吃飯。回到蘭州後,他還一直給我打電話,但是時間都不長,每次總是問我吃飯沒有,我説吃了或沒吃,他就無聲地掛了。後來,我寫過一封信給他,寄了幾張照片並鼓勵他好好學習。再後來,他給我打電話,説信收到了,我説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千萬不要中斷學業,上不了高中上職校也行,一定要走出大山,還給他講了小包的例子,他説好。[蓮山 課~件]可是有一天晚上,當我在黃河邊散步時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是他,那一次,他沒有問我吃了沒有,他説他現在青海一家毛毯廠打工,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很想念我。我責備道你才八年級,十五歲都不到,怎麼就不念書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沉默着,後來他説,我實在念不下去了,就掛了。我甚至沒來得及問這個“實在”的原因是父母不讓唸了,還是自己不想念了。濱河路上車來車往,蘭州到底是一個喧囂的城市,更是一個很江湖的城市,在燈火璀璨裏我立在瑟瑟的風中,抱着雙臂面對東去的黃河水,很傷感,很脆弱,百感交集,我想哭,但是醖釀了很久,我終究沒哭出來。我離開定西已經很久了,偶爾想念,但是我想,我定是再不去的了。

如今,老八正在遠隔千萬裏的桂林廣西師範大學讀民俗學碩士,現在,他已經是他們村裏學歷最高的人。當然,這又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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