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生命的散文：生命如筆，更寫殘生

看完餘秋雨的《文化苦旅》，老頭子最後一篇寫了筆，看完之後感慨良多。筆和我有什麼樣的緣分呢，讓我這樣一個生在農村的地道農婦也和他糾纏不清，一個鍋裏攪馬勺半輩子，還在繼續纏綿着。這一輩子沒對什麼保持固定持久的熱愛，那種痴迷的忠貞裏，差不多筆算是唯一的一個，實在是他出產的東西極好極妙，幾千年來的文化出自筆下，人類文明的教諭出自筆下，嚶嚶心事出自筆下，生死忠貞的愛情宣言出自筆下，更別提那些轟轟烈烈幾千年來推翻統治者堡壘的聲音和激揚的繳文更是出自他的麾下。

筆，思想的落實者，落實到字裏行間。

禪悟的木魚，木魚一敲，禪機堪破。

開竅的靈杖。輕輕一揮，總有智慧的光芒閃現。

我想找找關於筆的，我的老朋友，老情人，老夥伴的片段。

一

我人生的第一支筆，不是用來寫字的，是用來玩的。那時候爸爸有一個鐵飯盒，上面寫着齊齊哈爾幾個大字，裏面就裝着一直白色的鵝毛造型的油筆，很漂亮，那種青白的質地，由細到扁粗，成為扇形的鵝毛菱形狀，他被珍藏在這裏，但是我能找到，我能把我們家翻個底朝天，哪有什麼祕密在我眼裏。

我慎重的拿出來他，什麼都沒寫，只是摩挲，因為太愛不釋手，稀罕物似得擺弄着。那時我還沒被啟蒙，尚未開竅，對世界的認知混沌一片，稚子一個，就覺得這東西真神奇，他走過紙上，可以出現那麼多東西。

那個中午我把他玩丟了，不知道他是被小朋友拿走了，還是忘在哪裏了，就覺得一種新奇的東西在我的世界裏消失了，真是可惜，我還沒能寫出一個完整的字，屬於我的字，還沒畫出一幅認真的畫，屬於我的畫。

那天我爸爸很生氣，破天荒的第一次吼了我，以前他是捨不得大聲和我説話的，我爸説窮人家也有公主，要把我養成窮人家驕傲的公主，首先他就要拿我當回事。

拿我當回事的人為了他珍愛的筆生了大氣，那是他的筆，他説話的筆。

二

上學了，用的是鉛筆，那東西寫出字來髒乎乎一片，尤其質地不好的鉛筆，越寫越粗，小刀對他的作用僅是剝削完後的半刻乖順，一會兒五大三粗起來。我沒有一支可心的筆，我知道我們家有，可是我不敢。

那年爸爸得了嚴重的精神類疾病，它被人們認為是精神病，他的很多奇怪想法和幻聽幻覺被人們所不理解。我爸爸是思想者，整個矇昧封閉的小村子裏，爸爸會説出很多高深的道理。可是不如意的愛情、婚姻和從小殘碎的家庭生活，以及不被理解的思想，這一切一切摧毀了他明光的世界，他失心於這個現實的世界，活在自己臆構的天地裏走不出來。想來那是怎樣一種折磨和囈語。

於是他用家裏最漂亮的那支筆，寫字，開始在紙上不停地寫，後來在牆上的報紙上寫字，再後來只要能寫字的地方他都在寫字，很好看的字，很難讀懂的字。

我不敢碰那支筆，那支筆是爸爸的藥，解疼的藥，我若是丟了，爸爸喝酒會哭，我怕他疼，就讓他寫，寫他無人可以理解的內心世界，那些孤獨，殘破生命中最最灰暗的孤獨。

三

國小三年級開始，老師説要讓每個同學準備一支鋼筆，要寫小楷，鋼筆字的小楷，這很不好，我家拿不出錢買鋼筆，鬧了好多天後，媽媽給我錢買了一隻很便宜的鋼筆，他沒別的毛病，就是愛拉肚，有時候寫着寫着，白色的紙上一坨藍粑粑。有時候又便祕，需要使勁甩，他才會温吞吞地拉拉那幾個字。有時候他劃破紙張，尖鋭的像個江湖浪子，撕裂所有的平和，然後我會瘋了一樣使勁在紙上劃，把本子劃的稀巴爛，直接把他們都撇出去，自己個掉眼淚。

不順心，不順當，不順意，不順寧，少年的一切都感覺那麼的不順，灰落落的圖天空，灰落落的生命，那支筆怎麼想起來怎麼懊惱。

從此不愛寫鋼筆字，害怕別人交上去的是工工整整，到我這裏就像是被甩上了泥點子的玻璃，那麼煞風景，筆不好，就不寫，湊合的都不要。

四

爸爸去了很遠很遠的醫院治病，家裏彈盡糧絕之前他回來了，媽説爸是害怕花錢，偷跑出院的。爸節約了路費錢，走了就幾十里路，省下錢給我買了一支鋼筆，隨後他就離開我們外出賺錢還債去了。

這支筆真正派上用場的是我給爸爸寫信，在收麥的時候寫信給他：爸，咱家挺好的，麥子很誠實，打了很多，我和我妹妹想你。冬天大雪飄揚的時候我給爸爸寫信：爸，媽説賺不到錢也沒關係，早點回來過年最好，一家人團圓。春天來時，我寫信給爸爸：爸，春天播種了，咱家種地了，爸，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試圖想用我卑微的力量去理解爸爸的內心世界，他的思想，想和他產生共鳴，可是孩子氣的世界終究鏈接不了那樣的頻道。這支筆敲了敲父親世界的門，父親只伸出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門被關上了，一直關到他離世。

那支筆就那麼簡短的完成自己的使命，敲門磚的使命，然後就遺失了，遺失在歲月長河裏，很多年後我還會想起，有關那支筆的回憶。

五

當我真正有屬於自己的筆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學校，離開了他的用武之地，我卻更加勤奮的在使用它，使用它。

突然覺得活到了父親的境地，內心裏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説，茫然四顧找不到一個可以隨意傾吐而又不被笑話的人，我想發表對一切的看法，對世界的認知，我想描述我心裏的那支花是多麼嬌豔，我想告訴別人我心裏的馬兒是多麼的奔騰。於是我尋找，不動聲色的尋找這樣的載體，和我共鳴，和我互動，和我探討，和我感慨，也和我悲傷。

最後做到的只有我手下這支筆，不厭其煩的承接我內心的東西，當我在田野裏插禾歸來，望着漫山遍野的金色霞光，遠處堆積棉山一樣的夕陽下走來烏泱的羊羣，身上披着霞光，天地肅靜，山河温柔，我的心逼仄的像是要撕裂胸口想要大聲吶喊一樣，沉醉在那種大美里完全被震撼，我第一次拿起筆，很具體的描述出我心裏湧動的感覺，那字，那麼貼切，那麼真正。我幾乎要哭出來，握着的筆，非常用力，我第一次那麼清晰的感覺到有一朵在紙上開了，那是我的心，是我，是我生命空靈裏僅存的那點厚重，那一絲對生命的理解，他竟然清楚的表達了。

那日，我掩面而泣，我能和我自己對話，能把這縹緲一剎的感覺留住，當真欣喜，更愛筆如己。

六

後來的一支筆，很抽象，不再是具體的筆身，筆尖，筆囊，筆水。而是同樣能起到筆的作用的電腦時代的鍵盤，他比書寫速度更快，更能捕捉靈動一閃而過的思緒，追上他的腳步，新世紀的到來，抽象化的概念早已經蔓延到我們生活，很多很多已不能同日而語。

我最後擁有的一支筆便是心心念唸了很多年的英 雄鋼筆，少年時那麼渴望過，他如果別在我男孩子中山裝的衣兜裏是如何的驕傲，可惜少年是儲存遺憾的地方，我和他錯失一個光年，他像富人家的子弟，任我不能高攀與染指。

三十年後，竟得了，於我，卻再也寫不出那樣澎湃的心事。

我是誰?我曾問過筆，筆説，你是我，你本身就是筆，記錄着青春到年老，葱鬱到枯黃，灰鬱到濃烈，無知到開化。你用你的生命做筆尖，故事做筆囊，行走在歲月的紙上，沙沙有聲，對抗生命的平庸，發出自己的喊聲。

你一生鍾愛筆，熱愛筆，深愛筆，就把自己修煉成筆吧，寫下不光輝的歲月給自己，這世界哪來那麼多觀眾，活給你自己，才是最好的業。

佛家有語，積恩廣授，請你積攢足夠的美好，用身體去寫它，做一隻真正的筆。

願你不僅能書寫出精彩，更能書寫出真實平和的世界，華麗的留給世人去演繹，來，把你的人生寫下去，你走過的那些路，流過的那些淚，總會洇濕紙張，停留一人心上。筆下況味，留着滋養老年時乾枯的生命也不錯，老時回味當年，瞧我，曾這樣肆意汪洋，這樣激情澎湃，不懼怕眾人的眼光，書寫自己的篇章。

我就是這樣恣意的在做筆，寫呀寫，在經年的錦帛上撰述草木春秋，鄉野清歡，我很滿足我的人生，哪裏不是好，心夠好，都好。

本文作者： 宋千尋

公眾號：千尋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