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的遊記散文：酒香撲面的杜甫草堂遊記

錦城四年，沉潛少陵詩章;求學獅山，未遊雋秀草堂。每念則遺憾陡生，一想便閒逸縱橫。何況，那裏浸潤街巷的酒香，是遠近聞名的，據説，聞一聞就能醉。於是，清秋之時，懷興以望，輕囊而往。

這是一個陰鬱的日子，天光掩映雲外，水汽包裹塵霾。隨性而來，便漫遊各處，遍訪茅廬。隔着好幾條街，便有綿甜甘冽、尾淨餘長的濃香酒釀飄搖而來。酣然之中更沉醉於文化的大美。楹聯每有可觀者，大抵最初的興致沉醉於常明的前廳堂聯——“水竹傍幽居，想溪外微吟，密藻圓沙依草閣;樓台開麗景，接花間小隊，野梅官柳滿春城”，朦朧掩映之圖，清幽靈寂之象，觸動着久困邊城的落拓的心絃，耳目頓開，汩汩清流緩緩漾出。

所有的心想在逢着大廨聯語之時，才輕輕地喚醒。“異代不同時，問如此江山，龍蜷虎卧幾詩客;先生亦流寓，有長留天地，月白風清一草堂”，歷史的藴藉綱舉目張，藝文的涵泳鈎玄提要，情不自禁歎服着顧復初的如椽大筆，亦更增草堂之愛!喟歎之餘，腦海裏驀然躍起一道光亮似的浮現出朱德元帥簡勁蒼莽的聯句——“草堂留後世，詩聖著千秋”，敬仰與感佩之心，推舉同景慕之意備至;惟徘徊聲名之內，躑躅性靈之圍，而疏真情，遠文心。直到目光交會了清風夜裏樹影裏篩下的斑斕的月光似的清末湖湘文人王闓運的工部祠聯——“自許詩成風雨驚，將平生硬語愁吟，開得宋賢兩派;莫言地僻經過少，看今日寒泉配食，遠同吳郡三高”，藝文情狀拈示得多麼緊俏，多麼醇厚，多麼動人哪!“硬語愁吟”，竟然使得“風雨驚”。這是多少匠意的雕琢，又有多少韻調的斟酌!

從敻邃而壙埌的歷史的天空中跌回到灰濛濛、暮沉沉的現實的時空，那些附着於先聖梔子般純白而明朗的清芬而流芳的頌讚，又掀起心湖之底深沉的波瀾，文海泛舟、書山躋登的我似乎應有自己的所感所想,才是一種誠摯的還酹與薄奠吧!

正當摸索着心底些微煊亮的細語，剛剛還翻湧着的黑雲便堆積得負載不動了，未幾，秋風就追隨着一陣兒緊似一陣兒了，呼呼地颳着，像一匹亡命天涯的野狼，瘋狂而用力!這時候，如果想聽見草叢樹林或者軒榭樓台之處的生命律動，是一種不可守望的痴惘與願想，除卻倔強與不甘的風聲，所有的聲息都在這時候靜默了。星星點點的草葉與樹葉在空中失色地跌跌撞撞，像黃昏迫近之時卻走丟了媽媽的童稚。在樹梢裏些許地寄託不得，一忽地飄轉也是由不得，便向湖面撞個滿懷，也不氣，也不惱，儘管得着趔趔趄趄，偏逢着些依靠。儼然“無邊落木蕭蕭下”的風貌。四川盆地的秋每每這樣變動不居地雲捲雲舒着。此時身居的天地間，似乎只有杜老的盛名連同變幻莫測的氣象是一種可視的永恆與有定吧!想着想着，便憶起了杜老的名句：

“八月秋高風怒號， 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 高者掛罥長林梢， 下者飄轉沉塘坳……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

吟詠之間，興味頓失，時代更迭了一季又一季，草堂的周遭滿是商品大潮的圖樣，這個別樣古樸的方所，像那個遠去了的時代的悲歎的餘音，又像這個浮華的世紀的悄愴的零餘。在人力的營務下奄奄，濃墨的天色正是詩興的氣局，可是一絲紛飛的茅草卻瞅望不着了。那失卻的“掛罥”，是詩人和茅草相同的命運哪;那遺落的“飄轉”，更是詩人與茅草一樣的希冀呀!那一“長”，關聯着那“沉”：“長”是紮根生長之意，“沉”是停留依偎之意。多少倦旅之悲，多少漂泊之苦，凝結於黑色的深邃的眼眸之中。難怪杜老牢騷滿腹地嗟歎着“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正扣合了顧城所書寫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情感體驗。那份“冷”，“冷似鐵”，是“受凍”的肌膚的真切感受，也來自內心的雄渾的激情迸發。或許，這種境地裏只有濃香的酒能暖暖心窩吧。現在深厚的雲層分佈得很長，長得像唐詩與我們現在生活的距離，可是，落不下零星的雨，心田尚不得泅濕，這燥熱是惱人的天象，也是渾濁的現實的註腳。倘或千百年以前，那個潤澤的秋暝也沉悶得像現在，而雨腳卻不烙下蹤跡，杜老會不會有“ 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氣宇呢?我不知道。

當下的草堂周圍，真是“眼前突兀見此屋”，大廈林立，然而，“突兀”的已然不是樓宇，而這個侷促逼仄的草堂了。我不由得沉慨萬千，長歎“嗚呼”!落落之懷縈繞胸口，而酒香卻在鼻翼停留着，涵泳着……